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间厄巷,困窘织履,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译文】
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出发之前,他获得宋王赠予的数辆车子;秦王见他之后也很高兴,又加赐车辆一百乘。曹商回到宋国,见了庄子说:“某些人,偏居穷街窄巷,潦倒到编织草鞋度日,脖颈干瘪面黄肌瘦,这真是我做不到的缺点呀;一下子帮助了大国国君省悟,从而获得一百乘车的随从,这倒是我的特长啊。”庄子说:“听说秦王有病召请医士诊治时,能破出脓疮疖子的人可获车辆一乘,愿舔治痔疮恶疾的人可获车辆五乘,所疗治的病症越是卑污,获得的车辆越多。你难道给秦王舔过痔疮吗,不然为何获得的车辆如此之多?你快走开吧!”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悍。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佝,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巨,再命而于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凶德有五,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呲其所不为者也。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译文】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比预测天象变化还要困难;天象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变化的一定之规,可是人却面容复杂情性深埋。有的人貌似拘谨却内心骄溢,有的人貌似长者却心术不正,有的人貌似急躁却内心通达,有的人貌似坚强却内心涣散,有的人貌似平静却内心强悍。所以,那些趋赴仁义很是急迫犹如口干思饮的,当他们抛弃仁义时也就越是急速犹如去热避焰。因此考察君子定要让他到远处任职而观察他是否忠诚,让他就近处办事而观察他是否恭敬,让他多处理纷杂乱事观察他的能力,每每突然提疑问观察他的心智,多交办期限紧迫的任务观察他的信用,把财物托付给他观察他的清廉,把危难告诉给他观察他的操守,令他醉酒观察他的仪态,使其男女杂处观察他是否好色。上述九种表现一一得以证验,不好的人也就自然显露出来了。”
正考父第一次被任命为士后,逢人便躬背而曲,再次被任命为大夫时,则深弯其腰,第三次被任命为卿时更是谦恭地俯倒身子,每每让开大道顺墙根疾走,态度如此谦下,谁还敢做不轨之事欺侮他!而一般凡夫俗子,初任为士就会傲慢自大,再任为大夫就会在车上指手画脚,第三次为卿后就会要人对其呼叔称伯了,如此一来谁还能像唐尧、许由那样成为崇让的人呢?
最大的祸害莫过于虽有德行却心非自然,心非自然就容易审视多端,主观臆断,而主观臆断必定导致失败。招惹凶祸的官能有心、耳、眼、舌、鼻五种,而内心之祸是祸害之首。什么是内心之祸呢?所谓内心之祸,是指总以个人主观认识为标准而诋毁自己所不赞同的事。
困厄窘迫表现在八方面的不足,顺利通达基于三方面的必须,恰似人身必须具备六个脏腑一样。貌美、须长、身高、体大、健壮、艳丽、勇武、果敢,这八项长处都远胜他人,于是依恃傲人必然导致困厄;因循顺应、俯仰随人、怯弱畏惧而自认技不如人者,这三种情况反倒能遇事通达。自恃聪明必炫耀于外,勇猛躁动必怨恨重重,倡导仁义必诸多责难。通晓生命真理的人心胸开阔,自作聪明的人虚空渺小,通晓天道的人顺遂自然,明白人寿短暂的人随遇而安。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犀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苇萧而食者,其子投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齑粉夫。”
【译文】
有人拜会宋王后获得了十乘车的封赏,这人借此在庄子面前炫耀。庄子说:“河边有户贫苦人家,靠编织苇席为生,他的儿子潜入深渊之中,得到一枚价值千金的宝珠。父亲对儿子说:‘拿石头过来砸了它!价值千金的宝珠,必定出自深潭之底黑龙颌下。你能轻易获得这样的宝珠,一定是赶上黑龙睡着了。倘若黑龙醒来,你还想活着回来吗?’如今宋国情势之险恶,远非深深潭底可比;而宋王之暴戾,也远不像黑龙。你能获得这些车马,一定也是遇上宋王睡着了。倘若宋王一旦醒过来,你也可能粉身碎骨了。”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
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译文】
庄子快要死了,弟子们打算厚葬。庄子说:“我把天地当作棺椁,把日月当作双璧,把星辰当作珠玑,万物都可以成为我的陪葬。我陪葬之物难道还不够齐全吗?何必多此一举!”
弟子说:“我们是担心乌鸦老鹰啄食先生的遗体。”
庄子说:“在地上会被乌鸦老鹰吃,在地下会被蚂蚁吃蝼蛄吃,夺过乌鸦老鹰的吃食再交给蚂蚁,多么偏心啊!”
用不公平去追求均平,这样的均平不是均平;用人为主观的感应去征验外物,这样的结果不是真正的验证。自以为明智的人只会被外物所驱使,精神世界超然物外的人才会自然获得验证。自以为明智的人早就比不上精神世界超然物外的人,可愚昧的人还总是自恃偏见沉溺于世俗人事,他们的精力只在于追求身外之物,真是很可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