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鬓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
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以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译文】
孔子行游来到一片叫作缁帷的树林,坐在长有杏树的高台上休息。弟子们在一旁读书,孔子弹琴吟唱。曲子还未奏至一半,有个捕鱼的老人下船而来,其胡须眉毛全皆白,披着头发挥着衣袖,沿河岸而来,停到一处平缓的陆地,左手抱膝,右手托腮,开始听孔子弹琴吟唱。曲终,渔父抬手召唤子贡、子路过去答话。渔父指着孔子问:“他是干什么的?”子路回答说:“他是鲁国的君子。”渔父问孔子的姓氏。子路回答:“姓孔。”渔父说:“孔氏擅做何事?”子路还未作答,子贡说:“孔氏这个人,思想敬奉忠信,亲身实践仁义,修治礼乐纲常,规范人伦次序。其对上可谓竭尽忠于国君,对下可谓教化于百姓,立志以此造福于天下。这就是孔氏倾心的事业。”渔父又问:“他是封疆据土的君主吗?”子贡说:“不是。”渔父接着问道:“是王侯的辅臣吗?”子贡说:“也不是。”渔父于是笑着转身而去,边走边说道:“此人说他仁义也确是仁义啊,不过恐怕终究难免引祸上身。他折磨心性劳累肉身,容易危害本然天性。唉,他离大道越来越远了!”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
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天下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
“且人以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译文】
子子贡回来后,把跟渔父的谈话报告给孔子。孔子推开琴起身说:“这难道不是位圣人吗?”于是急忙走下杏坛寻找渔父。来到湖泽岸边,渔父正操桨撑船,回头看见孔子,便转过身来面对孔子站定。孔子连退几步,再行礼上前。渔父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孔子说:“刚才先生话未说尽而去,我愚钝不敏,难以领受其中深意,所以擅自在这里等候先生,希望能有幸听到先生只言片语,以助我长进!”渔父说:“咦,你真是谦虚好学啊!”孔子再次行礼后起身说:“我年纪很小开始修习学问,到今天已经六十九岁了,仍然没有获知最终极的真理,怎么敢不虚心请教!”
渔父说:“同类的事物相互追随,同样地声音相互应和,这本是自然之理。那就请让我说说我的看法,顺便分析你所从事的事业吧。你所从事的活动,都是凡尘俗务。天子、诸侯、大夫、庶民,这四种人只有各自摆正自己的位置,社会治理才能达到美好境界;倘若四者都偏离了自己的原本的位置,就会产生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社会动**了。官吏行使好各自的职权,人民安顿好各自的俗事,这就不会出现混乱和侵扰。所以,田地荒芜居室破漏,衣衫不整食物不足,赋税难缴,妻妾不睦,老少无序,尊卑不清,这是普通百姓该忧虑的;能力不能胜任职守,本职不能做好办好,行为不清廉刚正,属下总玩忽怠惰,功名不实至名归,爵位俸禄不稳定持久,这是大夫该忧虑的;朝廷没有忠臣,国家治理混乱,工艺技术不精,敬献贡品不好,朝觐欠妥失去伦次,不能顺和天子心意,这是诸侯该忧虑的;阴阳不能和谐,寒暑交替不合时令,以致伤害万物生长,诸侯暴动离乱,随意侵扰征战,以致残害庶民百姓,礼乐不合节度,财物穷尽匮乏,人伦关系未能整顿,百姓失节**,这是天子要臣该忧虑的。如今你上无君侯主管的地位,下无权臣经办的官职,却自修礼乐纲常,规范人伦次序,以图教化百姓,岂不是太多事了?
“而且人有八种劣根,事有四种祸患,不可不清醒明察。不是自己职分内的事却越权去做,叫作滥;没人相应而执拗冥顽,叫作佞;蓄意迎合顺引话意,叫作谄;不辨是非巴结奉承,叫作谀;背地恶言说人坏话,叫作谗;离间故交挑拨亲友,叫作害;沽名钓誉败坏他人,叫作慝;不分善恶,两面三刀,暗暗攫取私利,叫作险。有这八种劣根的人,对外会迷乱他人,对内会伤害自身,因此有德行的人不会和他们交往,圣明君主不以他们为臣。而四患是指:喜欢操心国家大事,擅变常规常态,用以钓取功名,这叫贪功;喜欢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损人利己,这叫极欲;常常知过不改文过饰非,不进忠言,这叫顽犟;順己之意就认可,逆己之意即便好的也认为不好,这叫矜夸。这就是所谓四患。只有清除八种劣根,摈弃四种祸患,这才可以推行教化。”
孔子揪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啾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也,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译文】
孔子悲然长叹一声,再次行礼后起身说:“我在鲁国两次受到冷遇,在卫国被抹杀掉所有足迹,在宋国遭受砍掉坐荫之树的羞辱,又被久困在陈国、蔡国。真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失,竟遭到这样四次的诋毁呢?”渔父悲悯地动容说道:“是啊,你确实不易醒悟啊!有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厌恶自己的足迹,总想逃避躲开,结果举步越频繁足迹越多,跑得越快影子越近,却还总以为是自己跑慢了,于是加速奔跑往复不休,终于力竭而死。不懂得选择暗处影子自然消失,静止不动足迹将不复存在,这也实在是蠢到家了!你就算深谙仁义之理,明辨事物同异,悉察动静变化,尽掌取舍分寸,疏通好恶情感,拿捏喜怒节度,却几乎仍然不能免于灾祸。所以倒不如认真修养身心,谨慎保持本真,将身外之物还与他人,也就再无拘系和累赘了。如今你不先修习自身反而要求他人,这不是本末颠倒吗?”
孔子惭愧地问:“那请问什么叫作真?”渔父回答:“所谓真,就是精诚的最高境界。不精纯,不诚恳,就不能说服人。所以,装哭的人虽然表面悲痛其实并不哀伤,装怒的人虽然外表凶愤其实并不威严,假装亲热的人虽然笑容满面其实并不真心。真正的悲痛即便不哭也哀伤难掩,真正的愤怒即便未发也威严自现,真正的亲密即便不笑也温暖和善。自然的真性存于内心,神情总会流露于外,这就是要重视真情本性的原因。将上述道理用于人伦关系中,侍奉双亲就会慈善孝顺,辅助国君就会忠贞不渝,饮酒就会舒心快意,居丧就会悲痛庄重。忠贞要以建功立业为主,饮酒要以欢乐祥和为主,居丧要以致哀祭悼为主,孝亲要以舒心适意为主。功成名就之达成,没有统一的轨迹路径;侍奉双亲只要和合适意,不必讲究使用什么方法;饮酒只要达到欢乐,不必挑剔就餐器具;居丧只要诚致哀伤,不必计较规范礼仪。礼仪,世俗之人设计出来的而已;纯真,却一定是禀受于自然,自然而然,不可改变。所以圣人总是效法自然看重本真,不受世俗的拘系。愚昧的人则恰恰相反。他们不能取法自然体恤他人,不知珍惜真情本性,庸庸碌碌地在流俗中变化,所以永远难以感到满足。可惜啊,你早就沉溺于世俗虚幻之中,听闻大道太晚了。”
孔子又一次深深行礼后起身说:“如今我孔丘有幸遇上先生,宛若苍天眷顾于我。先生不以为羞辱还把我当作弟子一样,亲自教导。冒昧打听先生的住处,请允许我受业于门下而最终学完大道。”渔父:“我听说,迷途知返的人,可以帮助他直至领悟玄妙大道;不能迷途知返的人,则不会真正懂得大道。因此只有谨慎小心地不与他们结交,自身才不会招来灾祸。你多多自勉吧!我得离你走了!我得离你走了!”于是撑船而去,缓缓地消失在芦苇丛中。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声而后敢乘。
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抗礼,夫子犹有倨傲之容。今渔父杖挐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圣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译文】
颜渊掉转车头,子路递上登车时助力的绳索,孔子却看也不看,直到渔父离去的水波平定,再也听不到桨声方敢登上车子。
子路站在车边问道:“我有机会为先生服务很久了,从未看见先生对人如此谦恭尊敬。大国的诸侯,小国的国君,见到先生都未尝不是平等相待,先生还免不了流露傲慢神情。如今渔父手执船桨对面而站,先生却像石磬折腰般鞠躬,听其说完后又一再行礼方作回答,是不是太过分了?弟子们都认为先生的态度有些过了,一个渔夫凭什么获得如此厚爱呢?”孔子伏身在车前的横木上叹息说:“唉,你真是难教化啊!你耳濡目染礼义之道已经有些时日,可粗鄙低俗之心时至今日都未能除去。上前来,我告诉你!大凡遇到长辈而不恭敬,是失礼;遇到贤人而不尊重,是不仁。他倘若不是一个道法修为臻于完善的人,也就不会使人自感谦卑低下。对人谦恭卑下却不至精至诚,定然不能保持本真,所以日久必伤身体。真是可惜啊!不能见贤思齐对于人们来说,真是祸害太大了,而你子路却偏偏就有这一毛病。况且大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源。任何事物失去了道都会死亡,获得了道都会生存。做事逆道而行一定失败,顺道而行一定成功。所以大道所存的地方,圣人都会尊崇。如今渔父的大道,可以说至理精深啊,我怎么敢不尊敬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