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译文】
天下研究方术的人很多,都认为自己的成果达到了极致。那么古代所谓的道术,究竟在哪里呢?回答是:“无所不在。”问:“圣人由何而降?明王从何而生?”回答是:“圣人自有其由来,明王自有其成因,都渊源于大道。”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圣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操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译文】
不背离自然大道的人,称为天人;纯粹不杂的人,称为神人;真诚不假的人,称为圣人。以自然之道为主宰,以德行修为为根本,以道法方术为门径,预知预示变化,称为圣人;以仁爱布施恩惠,以礼义作为道理,以礼仪规范行为,以音乐调和性情,温和慈爱,称为君子;以法度为分别,以名号为表率,以所操文书为验证,以考核为判断,等级之数像一二三四那样明白,百官以此为序列;百姓以耕作劳动为常务,以衣食为关注主旨,繁衍生息生产储藏,关心老弱孤寡,让他们都得到扶持赡养,这是养民的道理。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道之。
【译文】
古代的圣人都很完备啊!他们同时具有圣人和明王的德行,取法自然,养育万物,和合天下,恩泽于百姓,通晓天道根本,重视礼法末节,六合通达而四时顺畅,无论小大精粗,其变化运用无所不在。古时的道术及礼法制度,很多都保存在旧的法规律令和传世史书中;记载在《诗》《书》《礼》《乐》等著作中的,邹鲁一带的学者、缙绅们大都尚能知晓。《诗经》是表达思想感情的,《尚书》是记载古之政事的,《礼》是讲述行为规范的,《乐》是讲述情绪调和的,《易经》用来阐述阴阳变化,《春秋》用来介绍名分职守。这些著作流行于天下而施行于中原的,百家之学还常常引用它。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黯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译文】
天下大乱之时,圣贤学说便很难显明于世,道德标准也分歧多多。天下人往往会以一孔之见自以为是。就像耳目鼻口,各有其功能却不能互相通用;就像百家众技,各有所长,也时有所用。虽说如此,却谁都不完备不全面,都是只知一面的人。他们往往割裂天地之齐美,离析万物之通理,把古人完美的道德理念阐释得支离破碎,很少能兼备天地之完美,相称于圣人贤明的形容。所以,内圣外王之道晦涩不明,抑制难发,天下之人往往为了各自的打算而自为方术。可悲啊!百家学术各行其道而不知回返,因此也必定不能相合。后世的学者,很不幸的是难以见到天地的纯真和古人的完美风貌。古人的道术就要被天下人割裂掉了!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离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太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
【译文】
不以奢侈影响子孙,不挥霍浪费万物,不炫耀地位,用礼义规矩自我约束,以应对社会变迁时的急需。古时的道术有这方面的内容,墨翟、禽滑厘等就很热衷这方面的活动。但他们实践得太过分,以致有些事节制过多。他们提倡“非乐”,主张“节用”,生前不做乐,死后不服丧。墨子主张博爱兼利反对战争,他们的主张是非暴力。墨家还好学而渊博,不轻易标新立异,不随便与先王苟同,并提倡毁弃古代的礼乐制度。
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hú)。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译文】
黄帝时有《咸池》之乐,尧有《大章》之乐,舜有《大韶》之乐,禹有《大夏》之乐,汤有《大濩》之乐,文王有《辟雍》,武王、周公作《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严格的仪式,上下有不同的等级,天子的棺椁有七层,诸候是五层,大夫是三层,士两层。如今墨子却独自主张生前不歌乐,死后不厚葬,只用三寸厚的桐木棺且无椁,并以此作为法度标准。用这样的主张来教导人,恐怕不是爱人之道;用这样的要求来约束自己,自然也不是爱惜自己。这么说并非是诋毁墨子的学说,然而,应该歌唱时不歌唱,应该哭泣时不哭泣,应该作乐时不作乐,这真的合乎人情吗?墨家主张人在生前要辛勤劳苦,死后要简单薄葬,这种主张太苛刻了。使人忧劳,使人悲悯,真正做起来太难了。恐怕不能够成为圣人之道,违反了天下人的心愿,天下人也就不堪忍受。墨子虽然自己可以做到,但却奈何得了天下人!背离了天下的人心愿,也就远离了王道。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译文】
墨子称道说:“从前禹治理洪水,疏导江河、沟通天下四夷九州。其间劳作过山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河无数。禹亲自持筐操铲,先后汇合天下河川九次。辛苦到大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无汗毛,风里来雨里去,终于安定了国家。禹是大圣人,为了天下将自身劳苦到如此地步。”从而促使后世的墨者,多用兽皮粗布为衣,多以木屐草鞋为服,白天黑夜都不休息,以自苦为极乐,并说:“不这样做,就不是禹之大道,就不足以称为墨者。”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译文】
后来的墨家学派传人相里勤的弟子,还有五侯的门徒们,以及南方的墨家学人苦获、已齿、邓陵子一类的人,他们都张口闭口不离《墨经》,而实际却与墨家宗旨大相径庭,且相互指责对方不是正统墨家。他们用“坚白论”“同异论”等命题相互争辩诋毁,用“奇偶论”的言辞相互批评,把本派内部推举出的领袖称作圣人。人人都渴望成为领袖,从而有望成为墨家学派的后继传人,争夺之声至今不绝于耳。
墨翟、禽滑离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译文】
墨翟、禽滑厘的本意是好的,但他们的行为做法却不对。这将使得后世的墨家学者,必然以自我磨砺到大腿无肉小腿无毛的极端情形互相竞进。这种做法乱国有余,治国不足。但尽管如此,墨子还是真心兼爱天下的,只不过是求索兼济天下之术而不得罢了,哪怕为此形容枯槁也在所不舍,真是竭才之士啊!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歧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ér)合獾,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也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译文】
不被流俗牵累,不用外物矫饰,不勉强苟求于人,不违逆大多数人意愿,希望天下太平以保全人民性命,自己和他人的生存条件都能得到保证,适可而止,也就心满意足,并以此表达心迹。古时的道术确实有类似内容,宋钘、尹文等人就继承了上述遗风并热衷于相关活动。他们戴着类似华山之形的帽子表达上下均平信念,待人接物首先会摈弃偏见。他们谈论人的思想轨迹,并称之为内心活动。他们用柔韧谦和的态度迎合人们的喜好,并借此调和天下,更竭力上请君王将这些主张作为治国的主旨。他们受到侮辱却不以为辱,一心只想调息人们之间的争斗,禁绝攻伐平定兵戈,以拯救天下于战乱之忧为己任。用这样的学说周行天下,对上劝谏诸侯对下教导百姓。即使天下人都不接纳,也仍絮絮不休不舍初衷。所以说,是上上下下都嫌弃却仍然将自己的主张强加于人。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译文】
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为别人考虑很多,替自己打算很少。只是说:“只希望留给自己五升米的饭食也就足够!”先生师长尚恐不能吃饱,弟子就更是常忍饥挨饿,即便如此也仍不忘怀天下,日夜为世人奔波不休。说:“人我都得生存下去啊!”无私高尚的样子真是救世之才啊!他们还说:“君子不苛求计较,不会令自身为外物所役使。”他们认为对天下无益的事,与其申辩它不如禁止它。他们把禁绝攻伐平息暴力看作是主要外在任务,把清心寡欲抑制需求看作为主要内在修行。然无论从大小精粗哪方面,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到此为止了。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矣。”
【译文】
公正而不结党,平易而不营私,排除先入为主的主观定势,随物变化一视同仁,不瞻前顾后,不谋求智巧,对于外物无所选择随遇而安,与之一同变化。古时的道术确实有类似内容,彭蒙、田骈、慎到等人就继承了上述遗风并热衷于相关活动。他们以平等对待外物为首要,说:“苍天能够覆盖万物却不能承载万物,大地能够承载万物却不能覆盖万物,大道能够包容万物却不能分辨万物。”他们深知万物都有所能,也都有所不能。所以说:“有所选择就必然不会周遍,有所教导就难免教所不及,这样大道才会没有遗漏。”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wàn)断,与物婉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圣贤,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
【译文】
因此先贤慎到主张抛弃智巧、去除己见,直接顺应事物之必然。并把听任外物变化规律作为疏导一切事物的方术。他说:“强求知道某些不可知,却还不如不知,并势必再次伤害自己。”自身怠惰不堪为任,却讥笑他人崇尚贤能;自身放纵德不配位,却非议天下先贤圣哲;或是奋力击拍或是巧妙削截,终不过希求婉转顺应,不强使之合;舍弃心中是非之见,以图免于各种牵累。不依赖智巧谋虑,不究前因后果,故能巍然独立。推一推而行进,拖一拖而后退。像飘风一样回旋,像飞羽一样飘忽,像磨石一样恒转,稳妥而不受责难,动静合宜全无过失,不曾有过祸殃。是什么原因呢?大凡没有知觉的物类,就不会有标榜个人的忧患,就不会留下绞尽心计的牵累,动静都不会背离客观事理,因此终身不会受到毁誉。所以说:“得以像没有知觉的东西那样就可以了,无须追求圣贤,这样即便是一方土块也不会失去规范。”那些才华出众的人们常在一起嘲笑他说:“慎到的学说,对活人没有用,而只适用于死人,可真是怪异的主张。”
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huò)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yuán)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译文】
田骈也是这样,他向彭蒙学习,曾获得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师说:“古时候得道的人,已经达到了无所谓是非的境界。他们的道术犹如迅急而过之风不留踪迹,又岂能用语言评说?”他们总是与常人不同,不能引起人们的重视,因而始终不免于随物变化。他们所说的道并不是真正的道,因而所说的正道也终不免于谬误。彭蒙、田骈与慎到其实都不真正懂得道。但尽管如此,他们恐怕也还是曾对大道略有耳闻的人。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惚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译文】
把无形无为的大道视为精髓,把有形有为的物类视为粗鄙,把外物积累反视为不足,心境恬淡闲适独与神明共处。古时的道术确实有类似内容,关尹、老聃等人就继承了上述遗风并热衷于相关活动。他们主张建立“常无”与“常有”的学说,并以“太一”大道为核心,以柔弱谦下的态度为外表,以空虚宁寂、不毁弃伤万物的心境为实质。
关尹说:“个人不存主观偏见,有形之物便自会彰显。他动如流水,静如明镜,感应外物则像空谷回声。恍恍惚惚仿佛四无一物,安安静静如同清虚若空。相同则谐和顺达,有得则必有所失。未曾争先而常随人后。”
老聃说:“了解事物刚强的一面,却持守雌柔的一面,便会成为可以汇聚天下潺潺细流的洪溪;了解事物显著明亮的一面,却持守污浊暗昧的一面,便会成为可以容受天下万物的山谷。”人人都争先,只有自己甘愿处后。这就是所谓:“承受全天下的垢辱。”人人都求取实惠,自己却甘守虚空。正因无心积蓄,因而反倒常显有余,甚至富足到如高山堆积。他立身行事,从容不迫,清静无为却耻笑智巧。人人都追求福禄,自己却委曲求全。所谓“只求免除灾祸”。以精深道义为根本,以俭省节约为纲纪。所谓“坚硬的容易毁坏,锐利的容易折损”。常常宽容待物,对人无所削夺,就可以达到道的最高境界了。
关尹和老聃,真是古来最为博大的真人啊!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其书虽瑰玮,而连犿(fān)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chù)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译文】
虚空寂寞没有形迹,变化万千没有定规,死啊生啊,都与天地共存,与神明同在啊!茫茫然然去往何处?惚惚恍恍所自何来?包罗万物,却不知所归。古时的道术确实有类似内容,庄周就继承了上述遗风并热衷于相关活动。他用虚空悠远的学说,夸张唐突的言论,不着边际的言辞,时时纵任发挥却不拘执,也从不偏持一端之见。他深感天下人沉湎物欲不自知,很难跟他们用庄重的语言讨论问题。于是总用无心之言肆意妄度,总用先哲重语让人信服,总用婉曲寓言阐发胸臆。他孤独地与天地玄妙精神相往来,却也从不傲视万物。从不拘泥是非曲直,而是相容于世俗之中。
他的著述虽然雄奇伟异却也宛转平和。他的言辞虽然变化游离却也妙趣盎然多有可观。他内心丰满充实而思想奔放。上与天地自然者结伴而游,下与弃置生死、不知始终者相交为友。他对于道的阐释,博大而精辟,深远而纵达;他领悟道的宗旨,更可谓妥帖适宜已至最高境界。但即使如此,他对于顺应自然变化进而化解外物牵累的理解,依然是深奥不竭的,这些学说从未脱离大道本源,于茫昧恍惚之中,从未穷尽洞悉其中奥妙。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译文】
惠施的学问十分宽泛,他的书多达五车,他的学说杂乱庞博,他的言谈也多有偏颇。他观察分析事物的要理时说:“大到极点而没有边际的,称为‘大一’;小到极点而没有内核的,称为‘小一’。没有厚度不可能积累,但广度却能无限延展至千里之外。从整个宇宙的视角看天与地一样低,山与泽一样平。太阳刚临正中位置时恰是偏斜的开始,万物刚刚诞生时也恰是死亡的开始。‘大同’与‘小同’之间的差异,这叫作‘小同异’;万物完全相同也完全相异,这叫作‘大同异’。南方是无限远的却又是有尽头的。今天刚往越国去而昨天已经去到。封闭的连环本不可解但又无时不在消解。我知道天下的中心,在燕国的北边也在越国的南方。要以宽广的胸怀热爱万物,因为天地原本就是没有分离的整体。”
惠施认为上述看法是伟大的道理,于是广布于天下并周知各处善辩者,天下辩士也乐于跟其辩论这些问题。比如鸡蛋里有毛;鸡有三只脚;郢都中包含着天下;狗可以变为羊;马是卵生;青蛙有尾巴;火不是热的;山也生口;车轮不会着地;眼睛看不见东西;有所指却无实际,有实际却无尽绝;乌龟比蛇长;矩尺不能画出方;圆规不能画出圆;凿孔不能对应榫头;飞鸟身影不曾移动;疾飞的箭头却存在着停留和静止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黑牛相加是三;白狗可以叫黑狗;孤驹不曾有母亲;一尺长的棍棒,每天截取一半,万年不会截完。好辩的人们用上述命题跟惠施辩论,一辈子都会没完没了。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
弱于德,强于物,其途隩(yù)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译文】
桓团、公孙龙等,都是好辩之人,他们蒙蔽人的思想,改变人的心意,总能胜过他人的舌头,却不能折服人心,这就是辩者的局限。
惠施每天靠他的心智与人辩论,专门和天下的辩士一起制造许多怪论奇说。而上述就是他们论争的大体情况。惠施天天口若悬河,自以为天下最有才能,说:“天地果真伟大吗?”他实在是有雄心而无道术。
南方有个异人名叫黄缭,询问天为什么不会坠落、地为什么不会塌陷,风雨雷霆如何形成。惠施毫不推辞立即回应,不加思索地立即回答,说遍了万物生灭原理。滔滔不绝,难以休止,却仍然意犹未尽,于是又增加许多奇谈怪论。把违反人之常情的事情奉作真理,一心想在辩论中获胜而求取名声,因此他总是跟众人不合不同。
内心修养薄弱,却有强烈欲望追逐外物,他将势必走上一条歪曲狭窄之路。借天地之大道来评估惠施的才能,他不过就像是一只蚊虻在徒劳地嗡嗡作响。那些言论对于万物有什么用处!充当一家之言也就罢了,如果说堪为大道,那就太过了!倘若惠施不能以此而安于道,总是离散心神于外物之上不知倦怠,那么最终恐怕至多落个善辩的美称。可惜啊!惠施的才气,**不行而无所获,驰逐于外物而不知回头,这就像是用声音来遏止回声,又像是为了使身形摆脱影子而拼命奔跑,真是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