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第二十八(1 / 1)

庄子 (战国)庄周 1251 字 2个月前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者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希。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译文】

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让我来做天子,未尝不可。但是,我正患有顽固难愈病症,正打算治病,没有空闲治天下啊。”治理天下是最重的事,但却也不能因此加害自己的生命,其他一般的事物就更不用提了。只有那些不把天下当回事儿,忘怀天下的人,才值得把天下托付给他。

舜让天下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患有顽固难愈的病症,正打算认真治病,没有空闲治理天下。”所以,即便天下是最为贵重的东西,可是却不能用它来交换生命,这就是有道之士对待天下跟世俗之人大不相同的原因。

舜又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原本就身处天地之间,冬天披柔软的皮毛,夏天穿通透的葛布;春天耕地下种,身躯足以承受耕耘劳作;秋天收割贮藏,个人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太阳升起时下地干活儿,太阳下山了返家安息,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而心中的快意只有我自身能够领受。我去统治天下干什么呢!可悲啊,你不了解我!”于是没有接受,并从此离开家隐入深山中,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舜再把天下让给他石户之地的一位农夫朋友,石户农夫说:“我为人一向勤苦,凡事尽心尽力(哪有闲暇治理天下)!”因为深感舜之德行却未能从其所托,于是夫妻二人背的背、扛的扛,带着子女去到海上的荒岛,终生不再返回。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使人以币先焉。

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译文】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一个得道的人,便派使者先行送去礼金表达敬慕之意。

颜阖居住在极为狭窄的巷子里,穿着粗麻布衣在亲自喂牛。鲁君的使者到来后,颜阖亲自接待了他。使者问:“这里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这里就是颜阖的家。”使者送上礼物,颜阖回答说:“恐怕听话的人听错了而给使者带来过失,不如再回去仔细问清楚。”使者返回,反复核实无误,再次来找颜阖,却再也找不到了。像颜阖这样的人,真正是厌恶富贵的人。

所以说,大道的真谛能够修身养性,大道的余辉可以效力国家,而大道的糟粕才用来统治天下。由此可见,帝王的功业,只不过是圣人的闲余之事而已,不是用来保全性命、修养心性的。如今世俗所谓的君子,大多危害身体、弃置禀性,一味地追逐身外之物,这难道不可悲的事情!

大凡圣人的一举一动,一定会仔细思量这样做的原因及目的。可如今却有这样的人,竟用珍贵的随侯之珠去弹打高高飞翔的小小麻雀,世人必然耻笑他们。什么原因呢?那是因为他所失去的东西贵重而所换取的东西轻贱啊。所以说到生命,其贵重程度岂止是随侯之珠可以比得上!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其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译文】

楚昭王丧失了国土,屠羊说跟随他在外逃亡。后来昭王返回楚国,打算赏赐跟随他逃亡的人,赏赐到屠羊说时,他回禀说:“当年大王丧失了国土,我也失去了屠宰羊牲的职业。大王返归楚国,我也就得以重操旧业。我的地位利禄已经失而复得,又有何理由再受赏赐呢!”

昭王说:“你必须接受!”屠羊说说:“大王失去楚国,不是为臣的过失,所以我不愿坐以待毙伏法受诛;大王返归楚国,也不是为臣的功劳,所以我也不该接受赏赐。”

楚昭王说:“那我倒要接见下他!”

屠羊说说:“按照楚国法令,一定是有大功并获重赏的人才能够荣获接见的礼遇,现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使国家保全而勇力又不足以使敌寇溃灭。吴军攻入郢都时,我曾畏惧危难而躲避强寇,并不是有心追随大王去国逃亡。如今大王要弃置法令和制度来接见我,这并不是我所乐意被传闻于天下的事。”

楚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身处卑贱而陈述的道义却很深刻,你替我以三卿之位来延请他。”屠羊说知道后说:“我知道,三卿的高位比屠羊的作坊实在高贵得多;优厚的俸禄比屠羊的报酬实在丰厚得多。然而,我怎么可以贪图高官厚禄而使国君蒙受滥施恩惠的恶名呢?我不敢接受公卿之位,只愿重新回到屠宰羊牲的作坊。”于是没有接受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