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第二十七(1 / 1)

庄子 (战国)庄周 1479 字 2个月前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来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始言,未尝言;终始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译文】

寄寓的言论十句有九句值得相信,圣贤哲人的言论十句有七句值得相信,如实表达、没有成见的言论天天在更新,这也吻合天道自然的变化。

寄寓之言十分之九令人相信,是因为它借助了客观事物真实情况进行说明。比如做父亲的不给自己的儿子做媒,因为做父亲的夸赞儿子,总不如别人来称赞显得真实可信。这不是我们的过错,而是人们易于猜疑的过错。跟自己的看法相同就应和,跟自己的看法不同就反对;跟自己的看法一致就肯定,跟自己的看法不一致就否定。引述圣贤哲人之言十分之七令人相信,是因为它传递了前辈的论述。这些年事已高的长者之言因在理在先而无可争辩。一个人如果只是年岁长而无其他德行才智居人之先,也就缺乏为人之道。而缺乏为人之道的人,只能称之为陈腐无用之人。如实表达、没有成见的言论天天变化更新,随自然之道相符相合,不断因循引申,因此得以持久延年,尽享岁月。

不用说话而事理自然整齐划一,但原本整齐划一的自然之理跟分辨事物的言论相比就不可能继续整齐划一了。既然言论跟客观齐一的自然之理不能谐和一致,所以虽然有话可说却不如不说。说跟自然常理不能谐和一致的话就如同没有说话,虽终身在说,也像是从未曾说;而终身不说话,也未尝不是在说话。有所原由方才认可,有所原由亦可不认可;有所原由方才肯定,有所原由亦可否定。怎么算是?正确的就是是。怎样算非?不正确的就是非。怎样是可以?肯定就是可以。怎样是不可以?否定就是不可以。万物原本就有它的本然一面,万物原本就有它可以肯定的方面。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正确的方面,也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应当肯定的方面。如果不是如实表达、无有成见的言论天天变化更新,与自然之道相互吻合,又什么言论能够长久流传呢?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却用不同的形态相互继承延续,开始和终了就像圆环在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没有谁能彻底掌握其间规律,这就是支配天地万物变化的力量。这就叫作自然均衡。自然均衡,也就是自然规律。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噩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译文】

庄子对惠子说:“孔子活了六十岁,而六十年来不断变化与日俱新,当初所肯定的,后来又否定了,所以难说今天他认为对的,不是五十九岁时所认为不对的。”

惠子说:“孔子在用勤奋和智慧苦心实现志愿。”

庄子说:“孔子励志用心的精神已大不如前,只是他不曾说出来。孔子说过吗?他从自然之中禀受才智,从天道中获取灵性。只发合于音律的声音,只说合于法度的话语。如果将利与义同时陈列于人们的面前,进而分辨好恶与是非,这仅仅只能使人口服罢了。要使人们能够内心诚服,而且不敢有丝毫违逆,必须要确立天下的定规。不说了,不说了,我还比不上他呢!”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而不洎,吾心悲。”

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

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蚁蚊虻相过乎前也。”

【译文】

曾参再次出来做官时,其心境较前一次又有了变化,说:“我当年做官双亲在世,三釜微薄的俸禄也令人感到快乐;后来再次做官,即便有三千钟的俸禄也赶不及赡养双亲了,心里真是悲伤啊。”

弟子问孔子说:“像曾参这样至孝的人,可以说没有牵挂利禄的过错吧?”

孔子说:“他已经被利禄牵累了。如果内心没有牵挂,怎会出现悲伤的感情?对待利禄心无所系的人,他们看待三釜还是三千钟,都像是看待雀儿和蚊虻从眼前飞过一般。”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

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译文】

几个影外的微阴问影子说:“你先前低头现在仰头,先前束着发髻现在披着头发,先前坐着现在站起,先前行走现在止步,这是在干什么呢?”

影子回答:“我本如此,有什么可问的呢?我是有那些表现,但自己也不知为何若此。我,就如同寒蝉蜕下的壳、长蛇蜕下来的皮,像它们却又不是它们。火光与日光,使我聚合而显明现;阴天与黑夜,使我得以隐息。可是,有形的物体真就是我赖以存在的凭借吗?那没有任何依赖的事物该如何呢!有形之物到来我便随之而来,有形之物离去我便随之离去,有形之物徘徊我就随之不停地摇动。不过是个活动的影子,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

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

老子曰:“而雎雎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

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译文】

阳子居往南到沛地去,正巧老聃到西边的秦地闲游。阳子居邀约老聃在沛地附近的郊野相见,但直到梁城才见上面。半路上老聃仰天长叹说:“当初我把你看作是可以教诲的人,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啊。”

阳子居没有说话。到了驿站,阳子居为老聃进上盥洗用具,将其鞋子脱在门外,双膝跪上前说:“之前弟子正想请教先生,但先生旅途匆忙没有空闲,不敢贸然启齿。此刻先生闲暇下来,恳请先生指出我的过错。”

老聃说:“你仰头侧目深色傲慢,如此能够与谁相处?过于干净的东西就会凸显污垢,过于完美的德行总会凸显不足。”阳子居听了脸色大变羞惭不安地说:“弟子衷心接受先生的教导。”

阳子居刚来驿站时,其他客人都得对其迎来送往,店主人亲自为他安排座席,女主人亲捧毛巾梳子侍候其盥洗,客人们见了他都得让座,烤火的人见了急忙远离炉灶。等到他离开驿站的时候,那里的客人已经跟他无拘无束争席而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