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第二十四(1 / 1)

庄子 (战国)庄周 1403 字 2个月前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译文】

才智聪颖的人没有思虑上的机变转换不会感到快乐,善于辩论的人没有谈说的话题与机会不会感到快乐,喜于明察的人没有对别人的冒犯与责问也不会感到快乐,这都是因为他们受到了外物的限制。

招摇炫世的人从朝堂开始建功立业,中才善治的人以做官引以为荣,身强体壮的人不把危难放在眼里,英勇无畏的人遇上祸患习惯奋不顾身,披甲戴盔的人每逢征战总会乐于卖力,隐居山林的人更加追求清白名声,研修律令司法的人一心推行法治,崇尚礼教的人注重仪容修饰,讲求仁义的人看重人际外交。

农夫没有除草耕耘的事不会觉得充实和乐,商人没有贸易买卖的事不会心神安宁。百姓只要早晚皆有工作就会自觉勤勉,工匠只要有器械的技巧就会工效显著。钱财积攒不多贪婪的人总是忧愁不乐,权势所获不及而私欲很盛的人便会悲伤哀叹。依仗权势掠取财物的人热衷于变乱,一遇时机便铤而走险,难以做到清静无为。这样的人都是随波逐流地取舍俯仰,拘累于外物不能变通。身体与精神过分奔波驰骛,沉溺外物包围之中,一辈子不能醒悟,实在是悲哀啊!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子宋者,其命昏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昏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译文】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预先瞄准目标而只是误中靶的,称他善于射箭,那普天下都是后羿那样善射的人了,可以这样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天下本没有公认的正确标准,却各以自己认可的标准为正确,那么普天下都是像尧那样的圣贤了,可以这样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四家,加上先生你便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都像是周初的鲁遽那样吗?他的弟子曾说:‘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问,能在冬天生火烧饭、在夏天引水制冰。’鲁遽说:‘这只不过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招引出阳气之物,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招引出阴气之物而已,不是我所倡导的学问。我来告诉给你我所主张的道理。’于是鲁遽调整好瑟弦,放一张在堂上,放另一张在内室,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而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合,弹奏那张瑟的角音而这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合,实属调类相同啊。但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并且拨动它,结果二十五根弦也都会响起来,发出各式各样不同的声音。而那个令其他声音改到五音之外的音,恐怕就是乐音之王了。您也是那个像鲁遽那样可以改变音调的人吧?”

惠子说:“如今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他们正跟我一道辩论,用言辞互相进行指责,用声望互相压制,却从不曾认为自己不对,那么将会怎么样呢?”

庄子说:“有个齐国人,把儿子送到宋国,让他像断脚的残废一样看守城门不许离开;他有个钘钟乐器,从不舍得享用却包裹束缚起来;还有人自家丢了小孩,声声以求却从不出城寻找,类似蠢事都与各家争论有所相同!楚国有个人,寄居在别人家里,却跟看门人;半夜无人时走出门来又跟船家打了起来,还不曾离开岸边就又结下了新的怨愤。”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译文】

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墓地,回过头来对随从说:“郢地有个人,被一点白灰泥涂到了鼻尖上,白点就像蚊蝇翅膀那样大小,于是他让匠石用斧子砍削掉。匠石挥动斧子呼呼作响,漫不经心地砍削白点,结果鼻尖上的白泥被完全除去而鼻子却一点没有受伤,郢人站在那里也若无其事神色如常。宋元君知道了这件事,召见匠石说:‘你也为我再试一回。’匠石说:‘我确实曾能砍削掉鼻尖上的泥点,但即便如此又怎样,因为我的对手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也失去了可以匹敌的对手,再也找不到与之论辩的人了!”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则隰(xí)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译文】

管仲生了病,齐桓公问他:“您的病已经很重了,不避讳地说,一旦病危不起,我该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

管仲说:“你想要交给谁呢?”

齐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清洁廉正,是个好人;但是他对于不如自己的人从不主动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就一辈子不会忘掉。让他治理国家,对上不免触犯国君,对下势必脱离百姓。而且一旦得罪于国君,也就不能长久执政了!”

齐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

管仲回答说:“万不得已,隰朋尚可。隰朋为人,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及自己的人。能以道德感化他人的人称作圣人,能用财物周济他人的人称作贤人。以贤人自居而驾临于他人之上,不会获得人们的拥戴;举贤人之名而能谦恭待人,则不可能得不到人们的拥戴。当然,他对于国事不见得事事听闻,对于家事也不见得事事可见。不得已,那么隰朋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