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第十三(1 / 1)

庄子 (战国)庄周 1775 字 2个月前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备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译文】

自然之道的运行从不曾停滞,所以万物能够不断生长;帝王之道也从不曾停顿,所以天下百姓总能归顺;圣贤之道也不曾中断,所以四海之内民心所向。明白自然之理,通晓圣贤之道,又能上下四方通达帝王之道的,就能让天下人自由自在,他们虽然看似懵懂,但却心定神宁。圣明的人内心安定,不是说安定有多好,所以才去追求安定;是因为什么事都无法动摇和扰乱圣人的内心,所以才心如止水。水在静止时便能清晰地照见人的须眉,水的平面够平,所以高明的工匠会用水的平面来作为标准。水平静下来尚且清澄明澈,何况人的精神呢!圣明的人心境是多么安宁啊!可以作为天地的明镜,也可以作为万物的明镜。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天地的基准,也是德行的最高境界,所以古代帝王和圣人都在这一境界。能到达这一境界心境便空明虚淡,空灵虚淡也就会显得充实,心境充实就能合于自然之理了。心境虚空才会安定,安定才能运动,能毫无阻碍地运动也就能够无所不得。清静便可无为,无为便可使人各尽其责。无为也就从容自得,从容自得的人便不会有忧愁祸患,也就可以长寿了。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根本。明白这个道理而居于帝王之位,就能像做帝王的唐尧;明白这个道理而居于臣下之位,就能像做臣子的虞舜。凭借此道而处于尊上的地位,就算是帝王治世的盛德;凭借此道而处于庶民百姓的地位,就算是明白了玄圣素王的主张。凭借这个道理退居闲游于江海,山林的隐士就推心折服;凭借这个道理进身仕林而安抚世间百姓,就能功业卓著名扬四海而使天下大同。清静而成为玄圣,行动而成为帝王,无为方才能取得尊尚的地位,保持淳厚素朴的天性就可以无敌于天下。

明白了天地以无为为本的规律,就把握了根本,而成为与自然谐和的人;用此来均平万物、顺应民情,便是跟众人谐和的人。跟人和谐的,称作人乐;跟自然谐和的,就称作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译文】

庄子说:“我的宗师啊!我的宗师啊!损毁万物不以为暴戾,恩泽万世不以为仁爱,生命长于远古不以为长寿,覆天载地、雕刻众物之形不以为智巧,这就是天乐。所以说:‘天乐之人,活着的时候顺应自然而动,死去后与万物同化。静时与阴同静寂,动时与阳同波动。’因此天乐之人,不会受到天的抱怨,不会受到人的非难,不会受到外物的牵累,不会受到鬼神的责备。所以说:‘动时合乎自然之理,静时一如大地宁寂,内心安定专一统驭天下;鬼神不会作祟,精神也不会疲惫,内心专一安定万物无不归附。’这就是说把虚空宁静推及到天地,通达于万物,这就是天乐。所谓天乐,就是圣人用至道圣心来养育天下人。”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译文】

过去舜曾向尧问道:“你作为天子是如何用心的?”尧说:“我从不怠慢庶民百姓,也不抛弃走投无路的穷苦人,我会为死去的人痛心忧虑,善待妇人和儿童。这些就是我的用心。”舜说:“这样做好当然很好,不过还说不上伟大。”尧说:“那该怎么办呢?”舜说:“掌握自然之理的人,应当像日月照耀四季更迭那般自然,应当像昼夜交替那样有规律,应当像云彩随风飘动,雨点布施万物那样合乎时宜。”尧说:“我真是整日里纷扰不休啊!你的德行与自然相合;而我,只是跟人事相合罢了。”

天与地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了,黄帝、尧、舜都赞美它。古时候统治天下的人,做些什么呢?不过是顺应天地自然罢了。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剌于子,今吾心正郤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

【译文】

士成绮见到老子问道:“听说先生是个圣人,我不辞路途遥远而来,一心想见到你,走了上百天,脚掌上结了厚厚的老茧也未曾停下休息。如今我看先生,竟不像是个圣人。老鼠洞边有不少剩饭,如此不珍惜粮食,这可不合乎仁的道理;粟帛饮食享用不尽,却还在不知足地聚敛财物。”老子充耳不闻。

第二天士成绮又去见老子,说:“昨天我对你说了些不敬的话,今天我心里有所悔悟,却又不知道什么缘故。”老子说:“说圣人,我觉得我还算不上。过去你叫我牛我就叫牛,叫我马我就叫马。假如名副其实,人给了相应的称呼却不接受,那就是两重的罪过。我只是顺应自然,并非想顺应才顺应。”

士成绮侧身而行,不敢踩踏老子的身影,他惶恐地忘了脱鞋就进屋问道:“修身之道是怎样的呢?”老子说:“你容颜伟岸高傲,你目光突视,你头额矜傲,你口张舌利,你身形巍峨,好像奔马被拴住身虽休止而心犹奔腾。你行为暂时有所强制,一旦行动就像箭发弩机,你明察而又精审,自持智巧而外露骄恣之态,凡此种种都不能看作是人的真实本性。边远闭塞的地方有过这样的人,他们的名字就叫作窃贼。”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译文】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削车轮,他放下锥子和凿子走上朝堂,问齐桓公说:“恕我冒昧地问您一下,您所读的书中都说了些什么呢?”齐桓公说:“都是些圣人的话语。”轮扁说:“圣人还在世吗?”齐桓公说:“已经死了。”轮扁说:“这样啊,那么国君所读的书,全是古人的糟粕啊!”齐桓公说:“我读书,你这做车轮的人怎么敢妄加评议呢?说说吧,如果能说出道理来,还可以原谅,如果说得没有道理,那我就要把你处死。”

轮扁说:“我就拿我干的老本行来说吧。砍削车轮,手慢了轮子就会松缓不牢固,手快了轮子就会涩滞而不入木。不慢不快,得心应手,才能恰到好处,这道理虽然嘴上说不出来,但却有技巧存在其间。这道理,我无法让我的儿子明白,我的儿子也无法从我这里学到这一技巧,所以我现在七十岁了还在砍削车轮。那古时候的人和他们不可言传的道理一块儿死掉了,那么国君所读的书,可不就是古人的糟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