胠箧第十(1 / 1)

庄子 (战国)庄周 1055 字 2个月前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

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

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译文】

为了防备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的小偷,必定要收紧绳子、加固锁闩,这是世人公认的聪明做法。可是一旦大盗来了,就会直接背着柜子、扛着箱子、挑着口袋快步跑了,这时的他们还唯恐绳子、锁闩不够牢固呢。既然如此,那么先前所谓的聪明做法,不就是给大盗们做好了准备吗?

因此我们试着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有不替大盗准备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不盗守护财物的吗?为什么这么说呢?

当年的齐国,邻村相望,鸡犬之声相闻,从撒下鱼网的水面,到犁锄所耕作的土地,方圆两千多里。整个国境之内,所有设立宗庙、社稷的地方,所有的邑、屋、州、闾、乡、里,何尝不是在效法古代圣人的做法!然而田成子一朝杀了齐国的国君,窃取了整个齐国。他所窃取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齐国吗?他是连同那里圣人的法规和制度也一块儿盗去了。而田成子虽然有盗贼之名,却仍身居尧舜之位,小国不敢非议他,大国不敢讨伐他,任凭他世世代代窃据齐国。这不就是窃取了齐国,并用圣人的法制来守卫他的盗贼之身吗?

我们继续讨论,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有不替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大盗守护财物的吗?为什么这么说呢?

从前龙逢被斩首,比干被挖心,苌弘被掏肚,伍子胥被抛尸江中任其腐烂。即使像上面四个人那样的贤能之士,仍不能免于杀戮。因而盗跖的门徒向盗跖问道:“做强盗也有道吗?”盗跖回答说:“做什么能没有道呢?能推测出屋里藏着什么财物,这就是圣明;能够率先进到屋里,这就是勇敢;撤退时能主动断后,这就是义气;能判断可否采取行动,这就是智慧;事后分赃公平,这就是仁爱。这五样如果不能具备,那就成不了真正的大盗。”

以此看来,善人不懂得圣人之道便不能立业,盗跖不懂得圣人之道便不能行窃;天下的善人少,而不善的人多,那么圣人给天下带来好处也就少,而给天下带来祸患也就多。所以说:唇亡齿寒,鲁侯奉献的酒淡致使邯郸被围,圣人出,而大盗兴。打倒圣人,放走盗贼,天下就能太平了。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译文】

溪水干涸,山谷就会空旷;山丘夷平,深渊就能填满。圣人死了,大盗就不会兴起,天下就太平无事了。圣人不死,大盗也会一直存在。虽然重用圣人是为了治理天下,但同时也让盗跖得到了好处。圣人为了公平,给天下人制定斗、斛来计量物品的多少,结果盗贼连同斗斛也一道盗走了;圣人给天下人制定秤锤、秤杆来计量物品的轻重,盗贼连同秤锤、秤杆也一道盗走了;圣人给天下人制定符、玺来取信于人,盗贼就连同符、玺一道盗走了;给天下人制定仁义来规范人的道义行为,而盗贼就连同仁义也一道盗走了。何出此言呢?那些偷窃环钩的人被用刑诛杀,而窃取了整个国家的人却成为诸侯;诸侯们都以仁义自居,这不就等于是盗取了仁义和圣智吗?所以,那些追随大盗、高居诸侯之位、窃夺了仁义以及斗斛、秤具、符玺之利的人,即使有高官厚禄,也无法劝阻他们,即使有行刑杀戮,也无法威慑他们。这些大有利于盗跖而难以禁止的情况,都是圣人的过错,所以说:“鱼不能脱离深潭,治国的利器不可随意拿给人看。”那些所谓的圣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不能用来明示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