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帝王第七(1 / 1)

庄子 (战国)庄周 1856 字 2个月前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译文】

啮缺向王倪求教,四次提问王倪都不能作答。啮缺高兴得跳了起来,跑去告诉蒲衣子这些情况。

蒲衣子说:“你现在知道了吗?虞舜比不上伏羲氏。虞舜心怀仁义以笼络人心,虽然获得了百姓的拥戴,但还没能超出外物的羁绊。伏羲氏睡觉时安闲舒适,清醒时自由自在;听任人们将他看作马和牛;他的智识真实可靠,他的德行纯真可信,从来不会受到外物的羁绊。”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译文】

肩吾去见狂人接舆。接舆问:“日中始对你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告诉我,做国君的凭借自己的意志来制定和推行法度,百姓谁敢不听从而跟随呢?”

接舆说:“这是欺骗,按照那样治理天下,就像徒步下海开凿河道,让蚊虫背负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难道只是用法度治理表象吗?圣人先正自己的为人而后感化他人,任人们各尽所能罢了。鸟儿尚且知道高飞来躲避弓箭的伤害,老鼠尚且知道深藏于神坛下的洞穴以逃避烟熏斧凿,人连这两种小动物都还不如吗?”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译文】

天根在殷山南悠闲地游玩,来到蓼水河边,正巧遇上无名人,于是向他求教说:“请问治理天下的方法。”无名人说:“走开,你这个浅薄的人,为什么要问这种让人不愉快的问题!我正要和造物者交游,厌烦了,便乘坐那‘渺茫之鸟’,超脱于‘六极’之外,游于‘无何有之乡’,居处在空旷无垠的旷野。你怎么还用这种治理天下的胡话来扰乱我的心呢?”

天根接着追问。

无名人说:“你应心处恬淡之境,形气聚合于淡漠之地,顺应事物的自然本性而不用半点儿个人的偏私,天下就得到治理了。”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嫠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译文】

阳子居拜见老聃,说:“倘若现在有这样一个人:敏捷果敢,洞察透彻,学道专心勤奋从不倦怠。像这样的人,可以跟圣哲之君主相比吗?”

老聃说:“在圣人看来,这种人就像聪明的小吏供职办事时为技能所累、劳苦自身而担惊受怕。况且虎豹因为毛色美丽而招来众多猎人围捕,猕猴因为跳跃敏捷而被绳索拘缚。这样的动物可以拿来跟圣哲之君主相提并论吗?”

阳子居听了这番话面露惭愧说:“冒昧地请教圣哲之王怎么治理天下。”老聃说:“圣哲之王治理天下,功绩普盖天下却像和自己毫无关系,教化施及万物而百姓却不觉得有所依赖,功德无量却没有什么办法称颂赞美,使万事万物各居其所、欣然自得;立足于高深莫测之境,而生活在什么也不存在的世界里。”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译文】

郑国有个善于占卜相面的巫师,名叫季咸,他能够预知人的生死存亡和祸福寿夭,所预卜的年、月、日都准确应验,仿佛是神人。郑国人见了他,会慌忙逃开。列子见了他为之折服,回来后把所见的一切告诉壶子,说:“以前我以为先生的道行最为高深,现在知道还有更为高深的。”

壶子说:“我教你的还全是道的外在,还未能教给你道的实质,你就以为已经得道了吗?只有雌性而没有雄性,怎么能生出卵呢!你用所学的道的皮毛去取信于人,而让人洞察底细。试着请他一起来,让他给我看看相吧。”

第二天,列子带着季咸一道见壶子。季咸出来之后就对列子说:“哎呀!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了多久了,也就大约十来天吧!我观察到他临死前的怪异神色,像遇水的灰烬一样快要熄灭了。”列子进到屋里,伤心得泪水把衣襟都打湿了,将季咸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将寂然不动的心境显露给他看,茫茫然毫无震动和止息。他看到我闭塞的生机。试试再请他来看看。”

下一日,列子带着季咸再次拜见壶子。季咸走出门就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先生幸亏遇上了我!症兆减轻了,有救了,我已经观察到他闭塞的生机完全有精气微动的情形。”列子回到屋里,将季咸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将天与地之间的生机显露给他看,名利等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一线生机从脚后跟发散至全身。他恐怕是看到了我的一线生机。试着再请他一起来看看。”

又过一日,列子带着季咸一道拜见壶子。季咸走出门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精神恍惚,我根本不可能给他看相。等他心迹稳定了,我再来给他看相吧。”列子回到屋里,将季咸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露出虚无缥缈的毫无征兆之气给他看。他恐怕看到我内气持平的生机。大鱼盘桓逗留的地方叫作深渊,静止的水聚积的地方叫作深渊,流动的水滞留的地方叫作深渊。渊有九种,我只给他看到三种。试着再请他一起来看看。”

又一日,列子带着咸季一道拜见壶子。季咸还未站定,就惊慌失措地逃了出来。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能追上,回来告诉壶子说:“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我没能赶上他。”壶子说:“刚才我并未给他显露出我的根本大道。我跟他随意应付,让他捉摸不定,正如草木随风飘摇,如水波逐流一样,所以他逃跑了。”

这件事之后,列子才知道自己之前拜师并未学到什么,于是返回自己家里,三年不出门。他帮助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就像侍候人一样认真恭敬。对于各种世事不分亲疏没有偏私,抛弃雕琢和浮华而恢复到原本的质朴和纯真,如大地一般质朴,处于世间的纷扰中却能固守本真,终生保持这样的本色。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圣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南海之帝为儵(shū),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译文】

不成为名利的宿主,不成为谋略的居所;不被世事负担所拖累,不被智巧心机所所主宰。体会无穷的大道,自在游于寂静无痕之境;尽一切从自然所禀受的本性,从不表露也从不自得,就是达到心境空明淡泊的境界了。圣人的心思就像一面镜子,任由外物来去而不送不迎,应合事物本身而从不有所隐藏,所以能够反映外物而不会损心劳神。

南海的帝王名叫倏,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倏与忽常常去浑沌之处聚会,浑沌待他们很好,倏和忽一起商量,如何报答浑沌的深厚情谊,说:“人人都有七窍用来听、看、吃东西和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试着帮他凿开七窍吧。”于是,他们便每天为浑沌凿出一个孔窍,七天之后,浑沌就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