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第五(1 / 1)

庄子 (战国)庄周 3177 字 2个月前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译文】

鲁国有个断脚的人,名叫王骀,跟他学习的人跟孔子的门徒一样多。孔子的学生常季问孔子道:“王骀是个被断脚的人,跟从他学习的人在鲁国却和先生的弟子相当。他站着不能给人教诲,坐着不能议论大事;他的弟子却空怀而来,学满而归。难道真的有不言之教,看不见摸不到就能通过内心感化的境界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回答说:“这位先生是一个圣人,与他相比我还落在后面,只是还没有前去请教他。我将把他当作老师,何况那些学识和品行还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鲁国,我将引领天下的人跟从他学习。”

常季说:“他是一个断了脚的人,竟超过了先生,跟平常人相比相差就更远了。像这样的人,他运用心智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孔子回答:“死和生都是人生大事,都不能使他为之变化;即使天翻地覆,他也不会因此而迷失、毁灭。他处于无所归依之地而不随物变迁,听任事物变化而信守自己的根本。”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从事物千差万别的一面去看,肝胆虽然同处于体内相互毗邻,却也像是楚国和越国那样相距很远;从事物同一的角度去看,万事万物又都是一样的。这样,他就不去关心耳朵眼睛欣赏何种声色,而让自己的心思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忘形、浑同的和谐境域之中。外物看到了它同一的方面就不会关心它缺失的部分,看到丧失了一只脚就像是掉落了土块一样。”

常季说:“他修身修己,用自己的智慧领悟‘心’的理念,再用‘心’的理念返照没有分别的‘常心’。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还聚集在他的身边呢?”

孔子回答说:“人无法在流动的水面照见自己的身影,而是要面向静止的水面,只有静止的事物才能使其他想要静止的事物静止下来。各种树木都受命于地,只有松树、柏树得自然之正道,无论冬夏都郁郁青青;每个人都受命于天,只有虞、舜得天性之正道,品行最为端正。幸而他们都善于端正自己的品行,因而能引导和端正他人。保全本初的天性,心怀无所畏惧的胆识;勇士只身一人,也敢冲进千军万马之中。追逐功名的人尚且能够这样,何况那主宰天地、包藏万物、以躯体为寓所、将耳目为表征、以天赋的智慧掌握天地的真理、精神世界又从不曾衰竭的人呢!他定将选择好日子超凡脱俗,人们只不过是在追随他的脚步,他怎么会将聚合众多弟子当成一回事呢!”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译文】

申徒嘉只有一只脚,他和郑国的子产同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就停一停,你先出去那么我就停一停。”第二天,子产和申徒嘉同在一个屋子里、同在一条席子上坐着,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就停一停,你先出去那么我就停一停。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稍停一下吗,还是不能呢?你见了我这执掌政务的大官却不知道回避,你把自己看得跟我一样吗?”

申徒嘉说:“伯昏无人先生的门下,哪有执政大臣拜师从学的呢?你津津乐道执政大臣的地位而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吗?我听说:‘镜子明亮就不落灰尘,落灰的镜子也就不会明亮。和贤人长久相处就会没有过失。’如今你追随先生求学修德,却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子产说:“你已经是这样的人了,还要跟尧争比善心,估量估量你有多少德行,这些还不足以使你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说:“自己陈述辩解过错而认为自己不应当形残体缺的人很多;而那些不陈述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形整体全的人却很少。懂得世事之无可奈何而安于自己的境遇,并视如命运的安排,只有有德之人才能做到。后羿张弓搭箭的射程之内,中央的地方是最容易中靶的,然而却没有射中,这就是命。拥有完整双脚而嘲笑我残缺不全的人很多,我常常气得脸色都变了;可是只要来到伯昏无人先生这里,我便怒气全消恢复正常。你不知道这是因为先生用善道来感化我吗?我跟随先生十九年了,可是先生从不曾认为我是个断了脚的人。如今你和我本应以内心相交,而你却用外在的形体来要求我,这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子产感到十分惭愧,脸色顿改而恭敬地说:“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圣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圣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译文】

鲁国有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名叫叔山无趾,靠脚后跟走路去拜见孔子。孔子对他说:“你极不谨慎,之前犯了过错落得现在这个样子。虽然今天你来我这里,可是怎么能够挽回呢!”

叔山无趾说:“我只因不识时务而轻践自己的身体,所以才失掉了脚。如今我来您这里,是因为还有比双脚更为可贵的东西存在,所以我想保全它。天是无所不覆盖的,地无所不承载的,我把先生看作天地,哪知先生竟是这样的人!”

孔子说:“我实在浅薄。先生怎么不进来呢,请把你所知晓的道理讲一讲。”

叔山无趾走了。孔子对他的弟子说:“你们要努力啊。叔山无趾是一个被砍掉脚趾的人,他还努力进学来补救先前的过失,何况是道德品行从没有什么缺欠的人呢!”

叔山无趾对老子说:“孔子还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吧?他为何总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学者?他还在祈求奇异虚妄的名声能传扬于外,难道不懂得圣人将这一切都看作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吗?”

老子说:“为何不直接让他把生和死看成一样,把可以与不可以看作是一体的,以解脱他的枷锁,可以吗?”

叔山无趾说:“这是上天加给他的刑罚,怎么可以解脱呢!”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圣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卫国有个面貌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男人跟他相处,常常想念他而舍不得离去。女人见到他便会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骀它先生的妾。’这样的女人已经不止十多个了。从不曾听说哀骀它倡导什么,只是常常附和别人罢了。没有居于统治者的地位而拯救人于危难之地,也没有什么财富能填饱穷人的肚子,长得奇丑能把人吓一跳,附和别人没什么自己的观点,他的才智超不出人世之外,接触过他的人无论男女却都乐于亲近他,这样的人一定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我把他召来,看了看,果真相貌丑陋足以吓到天下人。跟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便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十分信任他了。当时国家缺少宰相,我便把国事委托给他。他神情淡漠很久才有回应,漫不经心好像不愿意应承。我感到不好意思,最终还是把国事交给了他。没过多久,他就离开我走了,我很忧虑好像丢失了什么一样,仿佛整个国家中没有谁可以跟我一起分享快乐似的。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也曾出使楚国,正巧看见一群小猪趴在刚死去的母猪身边吃奶,不一会儿又惊惶地丢开母猪逃跑了。因为觉得自己和死去的母猪不一样,母猪也不像先前活着时那样哺育它们。小猪爱它们的母亲,不是爱它的形体,而是爱支配那个形体的精神。战死沙场的人,埋葬时无须在棺木上装饰配饰,砍掉了脚的人,也不会爱惜以前穿过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做天子的御女,不剪指甲、不穿耳洞;娶妻的人只能在宫外办事,不会再被宫中役使。为保全形体完整尚且能够做到这些,何况德行完整的人呢?现在哀骀它不说话就能取信于人,即使没有功绩也能赢得人们的亲近,能使国君乐意授他以国事,还唯恐他不接受,这一定是个才智完备而德不外露的人。”

哀公问:“什么叫‘才智完备’呢?”

孔子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能与不肖、诋毁与称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是自然运行的规律;日夜更替,而人的智慧却不能明了它们是如何起始的。因此,这些都不足以搅乱本性的谐和,也不足以侵扰人们的心灵。要使心灵平和安适,通畅而不失怡悦,要使心境日夜不间断地跟随万物保持如春天般的生气,这样便会接触外物而萌生顺应四时的心情。这就叫作才智完备。”

哀公问:“什么叫‘德不外露’呢?”

孔子说:“均平是水静止时的最佳状态。它可以作为取法的准绳。内心保持这种状态,外表就能不为外物所动。所谓德,是完满、纯和的最高修养。德不外露,外物自然亲附而不能离去。”

有一天,鲁哀公将孔子的话告诉闵子,说:“起初,我坐朝当政统治天下,掌握国家的纲纪而关心人民的死活,便自以为是最通达的了,如今我听了圣人的言论,担心我自己其实并没有实在的功绩,轻率使用自己的身体而使国家面临危亡。我和孔子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啊!”

(yīn)跂支离无脤(chún)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dòu)肩肩。瓮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译文】

一个跛脚、伛背、没有嘴唇的人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觉得他们的脖子实在是太长了。一个脖子长有大瘤子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觉得他们的脖子实在是太细了。所以,一个人如果在德行方面超出常人,人们就会忘记他在形体方面的缺陷。人们如果不忘记该忘的,而忘了不该忘的,这才是真正的遗忘。

所以,圣人优哉游哉,将智慧看作是祸根,盟约看作是禁锢,德行是交接外物的手段,工巧看作是商贾的行为。圣人从不谋虑,何须智巧?从不砍伐,何须胶着?没有缺损,何须德行?不买卖谋利,何须经营?这四种做法就是“天养”。所谓天养,就是禀受自然的饲养。既然受到自然饲养,又何须人为!有人的形体,而没有人的情绪。有人的形体,所以与人为伍;没有人的情绪,所以人事是非不会附加在他的身上。渺小啊,与人同类!伟大啊,与自然浑同。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人真的是没有感情的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人若没有情,怎么还能称之为人?”

庄子说:“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怎么能不称之为人呢?”

惠子说:“既然被称作人,怎么能没有情?”

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我所说的无情,是指人不以好恶而伤害自己的本性,顺任自然而不人为增添什么。”

惠子说:“不增添什么,靠什么保有自身呢?”

庄子说:“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不以好恶而伤害自己的本性。如今你外露你的心神,耗费你的精力,靠着大树吟咏,躺在几案上休息。天赋予了你形体,你却以‘坚白’的诡辩而自鸣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