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在外面也打听不到父亲的消息,只能回到家中。看见平儿正守着凤姐哭泣。贾琏走近一看,凤姐已经奄奄一息,就是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了。平儿哭着说道:“如今事已至此,东西没了还可以再置办,可是奶奶这样怎么能行,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贾琏说道:“我的性命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呢,哪有心思管她。”凤姐听了,微微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只是流泪,见贾琏出去,就对平儿说道:“事情虽是大老爷惹的,但是我如果不贪财,也不会有我什么事,我一辈子要强,如今却落到人后了。如果你还记得我曾经的好,我死之后,你就好好抚养巧姐,我在阴曹地府也会感激你的。”平儿听了,哭得死去活来。贾母听说凤姐病了,因为平时疼她,就让鸳鸯给她拿些银两过去,并找人给她医治,凤姐这才稍稍好了一点。
贾母见祖宗世职被革去,子孙被关押,邢夫人和尤氏等人日夜啼哭,凤姐也一病不起。虽然有宝钗、宝玉在身边劝慰,但也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总是哭泣。一天,北静王过来传旨,对贾政说道:“现已查明,贾赦有聚众赌博、霸占民女为妻的恶行,现革去他的世职,发配到边远地区效力赎罪。贾珍等人的事情也已查明,他虽没有霸占尤二姐,但在其含冤死去后,却罔顾法纪,私自掩埋,现也革去他的世职,发往边疆效力。贾蓉因年幼,暂不追究,就地释放。念贾政多年在外为官,就不治其管家不严之罪。”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忙叩谢皇恩。
送走北静王后,贾政忙把这件事告诉了贾母。贾母听到贾赦和贾珍被发配边疆,心里不免伤心。又想到他们要远行,少不得需要些银子,但贾赦等人的家当都被抄没了,就问贾政:“我这几年也不管家,他们那边东西也都被抄没了,现在你儿这究竟还剩下了多少?”贾政见贾母问,只能据实以告,说府里不但没了积蓄,还欠下了不少外债,贾母听了只能连连叹气。
过了几天,贾赦和贾珍回来辞行,贾母拉过他们的手,便大哭起来。众亲人又团聚在一起,不免伤心,没一个不落泪的。贾母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走了,忙止住哭声,让鸳鸯把她放在里屋内的十几个箱子都搬了出来,里面是贾母从当媳妇起到现在几十年来积攒下的金银钱财等物。贾母又吩咐道:“我如今就剩下这些东西了,你们听我安排。给贾赦三千两银子,但只准拿走两千两当盘缠[1],剩下一千两给你太太过日子。贾珍也分三千两银子,只准拿走一千,剩下两千也给你太太,这样各房仍过各房的日子。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却弄得精光,也给她三千两,让她自己收着。还有这五百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木送回南方去。”分派好了,又对贾政说道:“你也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偏心。剩下的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个几千两,都给宝玉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也分给他们一些。我能给你们的已经都给了。”
贾赦、贾政等人见贾母这样,都跪下哭道:“老太太这样大的年纪,儿孙们不说孝顺,反倒让您散财,儿孙们真是无地自容!”贾母忙安慰了一番,贾赦和贾珍不敢再耽搁,赶快上路了。贾母看着他们走,又是一阵伤心落泪。
一天,宝玉过来给贾母请安,贾母便高兴地说:“你过来,我给你一样东西。”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一块汉白玉递给了宝玉。宝玉接过来一瞧,只见那玉晶莹剔透,真是难得的珍品,赞叹个不停。贾母说道:“你喜欢么?这是我祖爷爷传给我的,我传给你吧。”宝玉笑着叩谢,贾母又笑着说道:“这玉他们谁都没见过,你也别和你老子说,到时候让他们知道了,该说我疼孙子不疼儿子了。”宝玉笑着出去了。
自那日以后,贾母就觉得胸闷、咳嗽、头晕目眩,饭也吃得少了。贾政忙让人请医调治,大夫来了说年纪大了,感染了风寒,过些日子就好了,开的也都是些家常的药。贾母吃了药,非但没好,病倒是一天比一天重了。贾政便请城里的大夫过来诊治,还是没效。贾政着急,知道贾母恐怕是不行了,便日夜守候在她身旁。
一日,贾母略微能吃进去点东西了,精神也好了一点。一个婆子在门外东张西望,王夫人就让彩云过去看看,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嫁到孙家去的人,便问道:“你来干什么?”那婆子说道:“我着急呀,迎春姑娘不好了。昨天和姑爷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天就被痰给堵住了,他们又不肯给请大夫,今天就更厉害了。”王夫人在里屋已经听见了,怕老太太听见了难受,便让彩云把人带出去说。岂知贾母偏偏听见了,便问道:“迎丫头死了么?”王夫人说道:“没有,就是病了,到这里问问有没有大夫。”贾母说道:“给我看病的大夫就很好,快请过去。”王夫人忙安排人过去。
这里贾母悲伤起来,说道:“我有三个孙女,大丫头是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又远嫁,不能见面。迎丫头虽然苦,我想着总能熬出来,哪曾想年纪轻轻也要死了。留下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干什么?”王夫人等人忙安慰。谁知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悄悄来告诉邢夫人:“迎春姑娘死了。”邢夫人看贾母病重,不敢告诉,忙出来,回到屋就痛哭了一场。因为贾赦不在家,只能让贾琏过去看看。可怜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嫁过去没几年,就让孙家人给折磨死了。又赶上贾母病重,众人不能走开,只能容许孙家草草了结。
贾母的病越来越重,一时想起湘云,便让人过去瞧。回来的人告诉鸳鸯:“我们到了史大姑娘那儿,看她哭得不行,原来她的姑爷得了暴病,大夫看过说不能好了,最多是挨个几年。史姑娘着急,也知道老太太有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了。还请我们千万不要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免得她伤心。”鸳鸯听了,也不敢把这事告诉贾母。
贾政看贾母的病不好,就悄悄让贾琏置办棺木。这天,贾母让人扶着坐起来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都是好的。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这里,拿眼睛四下里瞅。王夫人便把宝玉推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说道:“我的儿,你要争气啊。”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眼泪便流了出来,又不敢大哭,只能在旁边站着。
贾母又说道:“我还想再见一个重孙子,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呢?”李纨忙把贾兰推过去,贾母又拉着贾兰的手说道:“等你将来长大成人,要孝顺你母亲,也让她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就在旁边站着,听到叫她便赶忙过去,说道:“在这里呢。”贾母说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还是积积福吧。心眼实吃点亏,不见得就是不好。”凤姐忙答应着。贾母接着说道:“我们大老爷和珍儿在外面可乐了。最可恶的就是史大丫头,太没良心,怎么老不来看我。”鸳鸯知道缘故,也不敢告诉她。贾母又瞧了瞧宝钗,叹了口气,突然脸上发红。贾母又咬紧牙关,睁开双眼,把满屋子里的人都瞧了瞧,王夫人和宝钗忙过去,轻轻扶着她。只听贾母喉间略微动了一下,嘴角挂着笑就断了气,享年八十三岁。
贾母病故的消息一出,贾府上上下下的人连忙换上孝服,府内孝棚高挂。礼部听说此事,上报皇上,皇上念及贾家世代功勋,又是元妃的祖母,赏银一千两,让礼部去办理。众亲友虽然知道贾家败落,但看到皇上怜悯,也都来奔丧。贾府选择了吉时就开始入殓出殡。
因为凤姐在宁府办过丧事,这次贾母的丧事也让凤姐来操持。凤姐不顾自己有病在身,仗着自己的才干,想着这次能有一番大作为。鸳鸯也悄悄过来求她,希望她能把老太太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凤姐当然答应。但是贾政因为刚被抄了家,不想铺张浪费,凡事都要求从简,把办丧的银两都给了邢夫人。邢夫人知道凤姐大手大脚,凤姐去管她要钱,十次有九次是不给。
下人们知道没钱,哪个肯办事?不肯端茶,也不肯做饭,来吊唁(yàn)的人连口热茶都喝不上,屋里乱成了一锅粥。凤姐没钱给下人,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鸳鸯看她以前是多么利落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以为是她办事不用心。王夫人看见屋内乱糟糟的,也把她叫来数落了一顿。凤姐满肚子的委屈不敢说,只好含泪出来请求大家帮帮忙。众人见她这样,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儿,更加往死里作践她。一天,凤姐忙了一上午,刚坐到亭子里歇歇,就见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说道:“二奶奶在这里呢,难怪大太太说,里面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装病躲出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喘不上来,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到了地上,幸亏平儿过来把她扶住。
平儿忙告知了邢夫人和王夫人,邢夫人还不信,以为她是装病。下人们见凤姐都病倒了,更加乱了。鸳鸯见丧事办得不像样,在老太太灵前哭得昏死过去,大家把她扶起来躺了一会儿,才好点。鸳鸯说道:“老太太疼我一场,我就跟着去了。”众人都以为她是太过悲伤,也都没多理会。到了晚上,鸳鸯想起老太太平时对自己的好,又想到大老爷虽然现在人在外面,将来如果回来,自己也是难逃魔爪,不如死了倒干净,当晚就上吊自杀了。第二天,琥珀过来找她,才发现人早已凉透了。
大家赶紧把这事告诉了王夫人等人,大家听了,都哭着去瞧。贾政等人进来,叹息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你一场。”又命贾琏去准备棺木,第二天给贾母送殡,就让她的棺木停在了老太太的棺木后,也算了却了她的心愿。因为银两短缺,贾母的丧事最后只能草草了事。
[1][盘缠]指如今说的路费,也可指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