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晴雯的祭日,宝玉祭奠完晴雯后,心里悲伤,就想去找黛玉聊天。黛玉正在屋中写字,看见宝玉进来了,就说道:“你先坐,我这儿还剩下两行字,等写完了再和你说话。”宝玉说道:“你别动,只管写。”宝玉突然想起前几天听到黛玉抚琴,不知道那曲子是何意思,就问了黛玉,黛玉给他解释了一下。宝玉听了,说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是你的知音。”黛玉说道:“自古以来,真正的知音能有几对?”宝玉听了,觉得出言冒失,又怕让黛玉寒心。坐了一会儿,觉得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却又没法讲出来,见黛玉也没怎么答理他,就站起来说道:“妹妹继续写字吧,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去。”黛玉说道:“你如果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吧。”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宝玉到门口,自己回来,呆呆地坐在那儿,心里想着:“最近宝玉总是忽冷忽热,说话也是吞吞吐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进来说道:“姑娘,不写字了?那我把笔砚[1]都收好。”黛玉说道:“不写了,你收吧,我去躺一会儿,你先出去吧。”说完,就走到里屋,倒在**,慢慢地细想。
紫鹃出来,见雪雁一个人在发呆,便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雪雁只顾发呆,被她这么一问,反倒吓了一跳,就说道:“你别叫,我今天听到了一句话,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这边,黛玉正好起来要喝茶,刚走到门口,听见雪雁在小声嘀咕,就趴到门上细细地听。只听雪雁对紫鹃说道:“姐姐听没听说,宝玉定亲了。”紫鹃听了吓了一大跳,说道:“这怎么可能呢,恐怕是假的吧?”雪雁说道:“我听探春身边的丫鬟侍书说的,是个什么张家,家里条件好,人也好。”
黛玉听到这里,心如死灰。思前想后,正应了前几天的梦,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心里想着,不如早点死了算了,要不然亲眼见着宝玉娶别人,不是比死更难受?又想到自己没有爹娘,身体本就不好,如果从今天开始,自己糟蹋身子,恐怕最多一年半载,也就该咽气了。黛玉打定了主意,便开始被子也不盖,衣也不添,躺在**装睡。紫鹃和雪雁进来几次,不见动静,也不好叫。到了晚饭时间,紫鹃去叫,掀开**的帘子,见黛玉还在睡,被也没盖,怕她着凉,就轻轻地帮她把被子盖好。黛玉不动声色,等紫鹃出去后,又把被子踢到一边。紫鹃出来对雪雁说道:“咱们刚才说的话,恐怕是被姑娘听见了。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说完,两人收拾了一下,也睡了。
黛玉满腔的心事,怎么睡得着。到了半夜,看见紫鹃等人已经睡熟了,自己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就走了出去。屋外夜深风大,她也浑然不觉,就在外面的长椅上呆呆地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不在**,忙出门去找,只见黛玉躺在外面的椅子上,披头散发,不知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她惊讶地问道:“姑娘怎么起得这么早?”黛玉说道:“可不么!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伺候她梳洗。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地看着,一会儿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
紫鹃在一旁也不敢劝。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梳洗完毕,对紫鹃说道:“把香点上。”紫鹃说道:“姑娘,你也没睡多一会儿,现在又要点香,是要写字么?”黛玉点点头,紫鹃说道:“姑娘今天起得早,现在又要写字,恐怕是太劳神了。”黛玉说道:“不怕,我就写写字解解闷,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像见到了我本人一样。”说着,泪就流了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没法劝,自己也撑不住流下泪来。
黛玉自从打定主意后,就有意糟蹋身子,饭也吃得越来越少。宝玉倒是时常抽空过来问候。只是黛玉虽有千言万语,但自知年纪已大,不像小时候可以随意玩笑打闹,所以满腔心事,就是说不出来。宝玉想安慰,却也不知该怎么说。两人见了面,只能浮言劝告,真是亲极反疏[2]了。
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人的怜恤,也不过是请医调治,只说黛玉经常有病,哪里知道她是心病?紫鹃等人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不敢说。从此之后,黛玉的饭量是一天天递减,半个月之后,连粥都喝不进去了。黛玉迷迷糊糊,只感觉听见的都是宝玉要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是谁,都像在忙着宝玉要娶亲的事情。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更加起疑心,索性不肯吃药,只求速死。她躺在**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了。
黛玉病的这半个月,贾母等人轮流过来看望,她有时还说几句话,现在索性不大说话了。贾母见她病得奇怪,像是有什么缘由,就把紫鹃叫过来盘问,但紫鹃怎么敢说。雪雁也知道是自己传话才弄得林姑娘现在这个样子,更是不敢向人提起。这天,黛玉滴水不进,紫鹃看了也觉得没指望了,守着哭了一会儿,出来偷偷对雪雁说道:“你到屋里来守着姑娘,我去回老太太,我看姑娘今天这个样子,恐怕是不好了。”雪雁答应,紫鹃忙出去。
雪雁在屋里守着黛玉,见她昏昏沉沉,这个年纪怎么能是这样,只怕是要死了。雪雁心里是又痛又怕,盼着紫鹃赶快回来。正想着,就听窗外有脚步声,雪雁以为紫鹃回来了,赶紧掀开帘子去看,只见侍书走了过来,原来是探春派她来看黛玉的。侍书看见雪雁就问道:“姑娘怎么样了?”雪雁点点头,让她进来。侍书跟了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又看了看黛玉,真的是苟延残喘,把侍书吓得够呛。
雪雁觉得黛玉已经人事不知了,紫鹃也不在屋里,就悄悄地拉着侍书的手问道:“你前几天告诉我,宝二爷定了亲,是真的么?” 侍书说道:“当然是真的,但是又被老太太给回绝了。你还不知道老太太有多疼宝玉,他的亲事当然是老太太说了算。估计老太太心里早就有人了,想着亲上加亲,横竖跑不出咱们家。”雪雁一听这话,说道:“你怎么不早说,白白送了我们姑娘的命。” 侍书问道:“这是怎么说的呀?”雪雁说道:“你还不知道,我把你说宝玉定亲的事告诉了紫鹃姐姐,谁想被她听见了,就闹到了这般田地。看这样子,也熬不过这几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开帘子进来,说道:“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出去说,非得在这里说!是不是想把她逼死呀。”
这边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咳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过去,侍书和雪雁也都不吱声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旁轻轻地问道:“姑娘喝水么?”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水,紫鹃接过来托着,侍书也走了过来。紫鹃试了试水温,扶着黛玉的头,把水放在她嘴边,喂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把碗拿开,黛玉示意还要喝一口,紫鹃又喂了她一口。黛玉躺下后,喘了口气说道:“刚才说话的不是侍书么?” 侍书听了,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看她,点了点头说道:“回去给你们姑娘问好。” 侍书见她这样说,以为是黛玉嫌她烦,就悄悄地退了出来。
原来这黛玉虽然病势沉重,心里还是明白的。刚才听到侍书和雪雁的对话,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宝玉根本就没定亲。又听侍书说老太太想亲上加亲,还是自己家的姑娘,选中的人应该是自己。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豁然开朗,所以才喝了两口水。这边贾母、王夫人和凤姐等人听了紫鹃来报的话,以为黛玉真的不行了,都匆匆赶了过来。黛玉心中疑团已解,也就不像先前那样寻死觅活。虽然身子软,精神也不好,但也勉强回了一两句。凤姐就把紫鹃叫过来问道:“姑娘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净吓唬人。”紫鹃说道:“刚才看实在是不好,所以才去回禀的。但一回来,就看姑娘好了许多,真奇怪了。”贾母笑着说道:“不要怪她,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不懒就行了。”大家在黛玉这儿待了一会儿,贾母觉得她无碍了,就带着众人走了。
过了几天,黛玉的病渐渐好了,雪雁和紫鹃心里高兴的,不知该感谢谁,整天阿弥陀佛地念叨。这天,雪雁对紫鹃说道:“亏得姑娘好了,只是这病来得奇怪,好得也奇怪。”紫鹃说道:“病得倒不怪,好得倒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肯定能成就一桩好姻缘。俗话说好事多磨,这样看来,天意是要把他们配到一起了。还有那一年,我说姑娘要回家了,没把宝玉急死,闹得举家不得安宁。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个弄得是死去活来,可真是对欢喜冤家呀!”说着,两个人悄悄抿着嘴笑了一会儿。
雪雁又说道:“幸亏好了,以后可什么都不敢说了。就是以后宝玉娶了别人家的姑娘,我亲眼看见他们在那儿拜堂,我也不敢回来露一句话了。”紫鹃笑着说道:“这就对了。”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这件事,众人三三两两,都在背后议论着,连凤姐都知道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也觉得疑惑,倒是贾母猜到了八九分。
这天,邢夫人、王夫人和凤姐在贾母房中聊天,提起了黛玉的病。贾母说道:“我正想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从小就在一块儿,以前小,也没什么。但现在毕竟都大了,林丫头的病也好了起来,如果还像以前那样都住在园子里,恐怕不成体统,你们说呢?”王夫人一听这话,愣了一下,说道:“林姑娘是有心计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懂得避嫌,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孩。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太太今天想起,倒不如把他们的婚事早点办了。”贾母皱了皱眉头说道:“林丫头孤僻,虽然有她的好处,但我不把她配给宝玉,也是因为这个。再说我看林丫头这样虚弱,恐怕也不会长寿。还是宝丫头配宝玉最合适。”
王夫人听了说道:“不仅老太太这样想,我们也这样认为,但林姑娘也得给她说个好人家才是。不然,女孩家大了,怎么能没有心事。倘若真跟宝玉有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了宝丫头,恐怕又要闹了。”贾母说道:“当然是先给宝玉定亲,再给林丫头说人家,况且林丫头也比宝玉小两岁。照你们这么说,宝玉定亲的事,不能让林丫头知道。”凤姐便对众丫鬟吩咐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谁也不许到外面瞎说。如果有多嘴的,小心你们的脑袋。”丫鬟们忙答应。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就都散了。
[1][笔砚]毛笔和砚台,文房四宝中的两样。
[2][亲极反疏]指人与人之间亲近到了极点反而显得很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