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不想让宝玉每天在园子里闲逛,就专门请了个先生教他念书。宝玉每天都去上学,怡红院也就清净了不少。宝玉不在家,袭人就随手做点针线活,一边做一边想着宝玉现在天天念书,丫头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知玩闹,早要如此,晴雯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袭人想着想着,心里悲伤,不自觉地哭了起来。她心里想着找个人聊聊天,刚好黛玉这两天病了,就想过去看看。便放下针线,去了潇湘馆。
黛玉此时正坐在那里看书,一见袭人来了,赶紧起身让坐。袭人连忙迎上来问道:“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好些?”黛玉说道:“哪有那么快,不过是稍微好了一点,你在家里干什么呢?”袭人说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房中也没什么事,因此过来看看姑娘,说说话。”
两人正在那里聊着家常,只听院子里一个婆子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么?”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记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有什么事?”婆子说道:“我家姑娘派我给林姑娘送东西。”雪雁说道:“稍等一下。”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让她把人带进来。
那婆子进来先请安,站在那里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盯着黛玉上下打量,看得黛玉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就问道:“宝姑娘叫你送什么?”那婆子才笑着说道:“我们姑娘让我过来给你送一瓶蜜饯[1]荔枝。”回头又看到了袭人,便问道:“这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姑娘么?”袭人笑着说道:“妈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着说道:“姑娘们有时去我们太太那儿,我模模糊糊记得是你。”说着,一边把瓶子递给雪雁,一边又回头看看黛玉,笑着对袭人说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老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今儿一见,果真跟天仙似的。”袭人见她说话造次,连忙打岔说道:“妈妈,你累了,快坐下喝茶吧。”那婆子笑嘻嘻地说道:“不了,我还有事呢。”说完,就颤颤巍巍告辞出去了。
黛玉虽然恼这婆子出言莽撞,但想到是宝钗派来的,也不好把她怎么样,等她出了屋门,才说了一声:“告诉你们姑娘,就说让她费心了。”那婆子只管嘴里嘀嘀咕咕地说道:“这样的好模样,除了宝玉,谁还能受得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着说道:“怎么人越老,就越会胡说八道,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雪雁把瓶子递给黛玉看,黛玉说道:“我懒得吃,你先放起来吧。”又说了一会儿话,袭人才回去。
到了傍晚,黛玉卸了妆,正准备睡觉,猛抬头看见了那个荔枝瓶,不禁想起了白天婆子的那番话,心里像针扎一般的疼。此时又是夜深人静,千愁万绪一下都涌上了心头,又想:“自己身体不好,年纪又大了,宝玉虽然心里没有别人,但是又不见老太太和舅母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桩婚姻。”心内七上八下,辗转反侧,叹了一会儿气,掉了几滴眼泪,穿着衣服就躺下了。
睡梦中,朦朦胧胧就见一个小丫头走来说道:“贾雨村老爷过来了,请姑娘出去坐坐。”黛玉说道:“虽然我自小跟他读过书,但又不是男孩子,见我干什么?”就对那个小丫头说道:“你就去说我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你替我请安就行了。”小丫头说道:“只怕是要给姑娘道喜,南京有人来接了。”说着,就见凤姐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人,都过来笑着说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忙说道:“你们在说什么呀?”凤姐笑着说道:“你怎么傻了,难道还不知道你父亲升了官,又娶了一位继母。如今想着总把你放在这儿不好,就托了贾雨村做媒,将你许给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2],所以来人把你接回去。”听得黛玉是一身冷汗。
黛玉恍惚中看见父亲做官的样子,心里着急,就说道:“没有的事,凤姐姐胡说。”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了个眼色,说道:“她还不信呢,咱们走吧。”黛玉含着泪说道:“二位舅母再坐坐。”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时心里干着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又好像看见了贾母,心里想着只有贾母能救她了,就赶紧跪下,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死也不回南边去。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亲娘,我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过。”只见老太太绷着脸说道:“这不关我的事,续弦也好,就是多了一份嫁妆钱。”黛玉哭着说道:“倘若让我跟着老太太,绝不花家里的一分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说道:“不行呀,女孩子,总是要出嫁的。”黛玉说道:“我情愿在这里做个奴婢,也不回去,求老太太做主。”贾母不言语,黛玉就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你向来是最慈悲的,也是最疼我的。到了这要紧的时候,怎么就不管我了。我是你的外孙女,虽然隔了一层,但我的娘是你的亲闺女呀,看在我娘的分上,你也该护着我呀。”说着,就撞到贾母怀里大哭。只听贾母说道:“鸳鸯,你扶姑娘去歇歇,我被她闹得也乏了。”
黛玉一看已是无路可走了,再求也没用,不如自己了断了干净,站起身来,就往外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老太太和姐妹们,平时待我再好,也都是假的。又一想:“今天怎么不见宝玉,或许他还有办法。”就见宝玉从远处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话,更加生气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道:“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宝玉说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了,你既然有了人家,咱们就该各干各的了。”黛玉越听越伤心,拉着宝玉哭着说道:“好哥哥,你真愿意我嫁给别人?”宝玉说道:“我当然不愿意,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还不清楚么。你要是不信我,我就把心挖出来给你看。”说完,就拿着一把小刀,往自己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把黛玉吓得是魂飞魄散,忙哭着说道:“你这是干什么,不如先杀了我吧。”宝玉说道:“不怕,我把我的心拿给你看看。”说着,就用手在划开的地方乱抓,黛玉吓得直哆嗦,抱着宝玉痛哭。突然听见宝玉说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了了。”说着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黛玉放声大哭,只听紫鹃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黛玉一转身,突然醒了,才知道是一场噩梦。喉咙里还在哽咽,心还在乱跳,枕头已经湿透,身上也都是冷汗,又想着父亲已经死了,哪里能升什么官。紫鹃帮她盖好被,黛玉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只听外面淅淅沥沥,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刚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了。刚要睡着,就听外面的竹子上不知来了多少鸟,唧唧啾啾,叫个不停。隔着窗户,渐渐有阳光透了进来。
黛玉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给她拿过痰盒,黛玉对着痰盒咳了一会儿,就躺下了。紫鹃去倒痰盒,出了门,有了点阳光,就见那痰中有好多的血,吓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叫道:“哎呦,这还了得!”黛玉在里面问道:“怎么了?”紫鹃忙说道:“没什么。”说着,紫鹃心中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声也变了。
黛玉因为喉咙中有些血腥味,早就疑惑,又听见紫鹃说话带悲音,心里也就猜到了八九分,就叫紫鹃进来。紫鹃推门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手帕擦眼泪。黛玉说道:“大清早好好的,你哭什么?”紫鹃勉强笑着说道:“谁哭了?我只是早上起来,眼睛不舒服。姑娘感觉身上怎么样,昨天咳嗽了大半夜。”黛玉说道:“还不就那样。”紫鹃说道:“姑娘身体不好,依我看,自己也要多开解些,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老太太和太太,哪个不疼姑娘。”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只觉得心口一疼,眼前一黑,神色都变了。紫鹃赶忙端来痰盒,雪雁捶背,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带着几缕血。紫鹃和雪雁吓得脸都绿了。两人在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沉沉地躺下了。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叫雪雁去叫人。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墨等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说道:“林姑娘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出门?几位姑娘都在四姑娘那儿看画呢。”雪雁连忙摆手,让她们别说了,翠墨等人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雪雁就把刚才的事都告诉了她们。众人听了吐了吐舌头,说道:“你们还不快去告诉老太太,这还了得。”雪雁说:“我马上就去。”说完就走了。
这边探春和湘云正在惜春那儿看画,就见翠墨进来,把黛玉的事情和大家说了。探春听了很诧异,说道:“真的么?”翠墨说道:“我们进去看了看,脸色也不对了,连说话都没力气了。”惜春说道:“林姐姐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但就是看不破,一点事都要认真起来,可这天下的事,哪能都那么认真?”探春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过去看看,如果真是病得厉害,我们就去告诉老太太,找个大夫给瞧瞧,才是正事。”
于是,湘云和探春就带着丫头们,到了潇湘馆。到了房中,黛玉一见是她们,又想起在梦中老太太也不过如此,何况是她们?心里是这样想,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就让紫鹃扶她起来,忙让坐。探春和湘云坐在床沿上,看到黛玉这样,心里也伤感。探春说道:“姐姐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觉得身上有点软。”紫鹃在黛玉身后,伸手指了指那痰盒。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直爽,伸手就把那痰盒打开看。不看还好,一看真的是吓了一跳,说道:“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刚才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仔细看,见湘云这么说,就回头看了一眼,心里一下子就凉了半截。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释道:“没什么,不过是肺上火,发了点炎,带出一点血,也是常事。就这云丫头,最爱大惊小怪。”湘云红了脸,后悔不该失言。
探春见黛玉精神不好,赶紧让她躺下歇歇,自己和湘云就出了潇湘馆,往贾母那边走。到了贾母那儿,刚好雪雁也到了,提到了黛玉的病,贾母很心烦,说道:“怎么就这两个玉,总是多病多灾的。这林丫头也大了,身上却总是多病。我看那孩子就是心太细。”众人听了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贾母又对鸳鸯说道:“明天找个大夫去她屋里瞧瞧。”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
第二天,凤姐找来大夫给黛玉诊脉,又开了药,让她慢慢调理。宝玉看她病了,急得不行,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每天都过去探望。黛玉这一病,身子比以前还要糟了,即使天天吃药,也不见大好,再加上夜里做的那个梦,整日是愁眉不展,病病恹恹,心里有话却又无处诉说。
[1][蜜饯]蜜饯也称果脯,是以桃、杏、枣或冬瓜、生姜等果蔬为原料,用糖或蜂蜜腌制后而加工制成的食品。除了作为小吃或零食直接食用外,蜜饯也可以放于蛋糕、饼干等点心上作为点缀。
[2][续弦]古时以琴瑟来比喻夫妻,故称丧妻为断弦,再娶为续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