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宝玉早早起来,就去了邢夫人那里。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给孙家,这孙家老家在山西,祖上是军官出身,祖父是当年荣国府的门生,两家也算是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名叫孙绍组,相貌魁梧,体格健壮,擅长舞刀弄剑,年纪不满三十,又世袭了祖上的官职。贾赦见他还没有娶妻,家世也相当,就选中他做女婿。把这事告诉了贾母,贾母却不愿意迎春找个习武之人,但想儿女之事,自有天意,而且是他亲生父亲做媒,自己又何必强出头。因此,只说“知道了”三个字,其余的也就没多讲。贾政却很厌恶孙家,也知道孙绍祖口碑不好,劝过贾赦几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能算了。
宝玉不曾见过孙绍组,只听大家说娶亲的日子近了,今年就要过门的。又听见邢夫人说把迎春接出大观园,在家待一段日子。听得宝玉心里就更加伤感了,辞别了贾母,转身就回到园子里,正在树下痴痴呆呆坐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笑着说道:“你又发什么愣呢?”宝玉忙回头一看,原来是香菱。
宝玉忙道:“我的好姐姐,怎么好久也不进来逛逛?”香菱笑着说道:“你薛大哥回来了,我就没有以前那么自由了。刚才去找凤姐,丫鬟们说她去稻香村了,我刚要去找,谁想碰见了你。我还要问你,晴雯姐姐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这二姑娘和宝姑娘都搬出了园子,这地方一时间怎么空落落的。”宝玉一味答应着,拉着她去怡红院喝茶,香菱说道:“现在不行,等我找到琏二奶奶,说完正经事,再去你那儿。”宝玉忙问道:“什么正经事?”香菱说道:“还不是为了你哥哥娶嫂子的事。”宝玉说道:“原来是这事,到底是哪一家呀?听着吵吵了半年,一会儿张家,一会儿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好端端的被别人议论。”
香菱说道:“如今定了,你哥哥上次出门时,顺路去了个亲戚家。那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城里城外都叫他们是‘桂花夏家’。”宝玉忙问:“为什么这么叫?”香菱接着说道:“那家本姓夏,非常富贵。其余的田地不用说,光是桂花就种了十几亩地。连宫里的盆景都是他们家进贡的。如今夏家老爷没了,就剩一个奶奶带着一个亲生姑娘过日子。”
宝玉又问:“那你家大爷是怎么看上这位姑娘的?”香菱笑着说道:“一是缘分,二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当年两家也有些来往,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玩过。这次你哥哥去他们家,夏奶奶因为没有儿子,见你哥哥长得这么大了,高兴得不得了,又让他们兄妹两个见了面。几年不见,夏姑娘已经出落得和朵花似的,你哥哥一眼就看上了,回来就央求太太去提亲。太太以前见过这姑娘,也觉得门当户对,就同意了。只是娶得太急,我们这都手忙脚乱的了。”宝玉说道:“虽然这么说,但我倒替你担心。”香菱问道:“这叫什么话?我不懂。”宝玉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疼你了。”香菱一听,顿时红了脸,说道:“你怎么就会胡说,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一个亲近不得的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宝玉见她这样,怅然若失,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只得无精打采,回到怡红院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安稳,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王夫人见他这样,以为是晴雯的事闹的,心中不免后悔,但嘴上也不能说,让大夫给开了药。宝玉吃了一个月,才渐渐好起来。
这边薛蟠已经娶亲进门,摆酒唱戏,异常热闹。又过了几天,迎春也出了嫁。宝玉想到姐妹在一起的时候,是何等的亲热,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面,即使见面,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亲热了。想到这儿,又觉得心里凄凉,不自觉地哭了出来。
香菱自从那日见了宝玉后,以为宝玉是故意唐突,心里想着还是远远避开他才好,以后连大观园也不常进了。现在薛蟠娶亲过门,香菱想着薛蟠娶的太太是大家闺秀,一定端庄稳重,自己也有了护身符,便在一旁小心地侍候着。
再说薛家的新奶奶夏金桂,今年十七岁,长得还算有些姿色,也认识几个字。只是从小就没了父亲,又无兄弟姐妹,母亲就难免溺爱,凡女儿的一举一动,母亲都百依百顺,所以就养成了蛮横跋扈的性格,论泼辣,不比凤姐差多少。在家中做小姐的时候,和丫头们赌气,轻则骂重则打。如今出嫁,要做当家奶奶,更得拿出些威风来,才能镇得住。今又见薛蟠脾气暴躁、举止轻浮,如果现在降不住,以后还了得,所以处处得理不饶人。薛蟠本就是个喜新厌旧的主,如今刚娶的妻子,还觉得新鲜,凡事都让着她一些。那夏金桂见他这样,便步步紧逼,过了两个月,薛蟠的气焰就被慢慢比下去了。
一天,薛蟠喝了酒,回来和金桂商量事情,金桂执意不肯。薛蟠便忍不住骂了她几句,赌气走了。这金桂便哭得像泪人一般,茶饭不进,装起病来。大夫来看,只说是气着了,急得薛姨妈狠狠地骂了薛蟠一顿,说道:“如今你也娶了亲,怎么还这么胡闹!人家跟凤凰似的,好不容易养了个女儿,看你像个人,才给你做老婆。你不说收收心,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还这样胡闹,喝了点酒,就回来折磨人家,这会儿还得花钱吃药白遭罪。”
一席话,说得薛蟠后悔不已,反过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这样说,心里更加得意,就是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只能服软,过了十多天,才把金桂哄好了。自此之后,薛蟠更是加倍小心,气焰又下来半截。那金桂见丈夫倒了,婆婆又善良,所以凡事更加张狂,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宝钗看出了其不轨之心,每每随机应变,暗地里以言语弹压她。金桂看她不好惹,也就不敢在她面前太放肆。
谁知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1],又见金桂的丫头宝蟾(chán)长得有几分姿色,而且举止轻浮,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挑逗她。宝蟾虽明白,但害怕金桂,不敢乱来。金桂早就看香菱长得漂亮,心里妒忌,想要除掉。想着不如把宝蟾给了薛蟠,他也就和香菱疏远了,自己正好可以借机除掉香菱。宝蟾是自己人,以后也好相处。所以就遂了薛蟠的心意,让香菱过来和自己睡。
过了半个月,这金桂忽然装起病来,说自己心痛难忍,四肢不能动,大夫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闹了两天,又从金桂的枕头里翻出个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生辰八字,用针扎在纸人的心和四肢上。大家赶快把这事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手忙脚乱地过来,薛蟠见状,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说道:“别冤枉大家了,大概是宝蟾搞的鬼。”薛蟠说道:“你诬赖好人,她都有好长时间不在你房里了,香菱天天跟着你,先拷问她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又能承认。依我说,大家都装作不知道,管我死活,也没什么要紧的,我死了你再娶好的,本来就嫌我多余。”一面说,一面痛哭起来。
薛蟠被这些话给激怒了,顺手拿起一根棍子,抓住香菱,不容分说,劈头盖脸就打了下去。香菱叫屈,薛姨妈忙跑来制止,骂道:“也不问明白就打人,这丫头也服侍了你好几年,什么时候不是小心谨慎,她怎么能做那么没良心的事!你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乱打人。”金桂见婆婆这样说,怕薛蟠心软,便放声大哭起来,说道:“这半个多月,你把宝蟾霸占了。只有香菱跟着我睡,我说是宝蟾,你护着。现在又赌气去打香菱,根本是在做戏,只等我一死,你就去娶那更标致的人!”薛蟠听了这些话,更是着急。
薛姨妈见她那百般无赖的样子,真是十分可恨。而且句句要挟儿子,偏偏儿子被她挟制惯了,就是硬气不起来。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实在也是没办法,气得只能骂薛蟠,说道:“你个不争气的孽障,狗也比你体面些!我知道你是个喜新厌旧的主,白白辜负了香菱的心。既然觉得她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现在就让人把她卖了,大家就都清净了。”一面说,一面把香菱带了出来。
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已低下了头。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又是哭又是闹。薛姨妈听了气得直哆嗦,说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在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户拌嘴,亏你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满嘴大呼小叫的,喊的都是什么。”薛蟠见金桂这样号叫,急得是直跺脚,是说也不好,劝也不好,央求也不好,只能唉声叹气,嘴里不住抱怨说自己运气不好。
薛姨妈被宝钗劝进了屋,又命人把香菱卖了。宝钗笑着说道:“我只知咱们家买人,什么时候卖过人?母亲真是气糊涂了。让别人听见,不是要笑话咱们了?哥哥嫂嫂嫌她不好,就留着我使唤吧,我正缺人呢。”薛姨妈说道:“留下她还要惹气,不如卖了干净。”宝钗笑着说道:“跟我也一样,再也不叫她到哥嫂那屋去,不是跟卖了一样么。”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不愿出去,情愿跟姑娘,薛姨妈只得罢了。自此,香菱就跟了宝钗,再也不去薛蟠屋里。虽然如此,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那金桂吵闹了几次,又开始嫌弃宝蟾。宝蟾可不像香菱那样好欺负,也是个干柴烈火的个性,又和薛蟠情投意合,早就不把金桂放在眼里。见金桂作践她,便不肯服软。先是两人拌嘴,金桂急了,就又打又骂。宝蟾虽不敢还手,也是撒泼打滚、寻死觅活,闹得家里是鸡犬不宁。薛蟠被她们闹得没办法,就躲了出去。这金桂乐得一个人在家,高兴了就叫人来打牌、喝酒,喝多了就胡言乱语。薛家母女也不去答理她,薛姨妈只能暗自在屋里落泪。薛蟠此时也没了主意,后悔不该娶这么个祸害。宁荣二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叹。
这边迎春自从嫁到孙家之后,也好久没回来了。那日,回家来待几天,把孙家的婆子送走后,迎春才哭哭啼啼地对王夫人和众人说出了自己的委屈。只听她哭着说道:“这孙绍组好色、好赌,而且酗酒,喝多了,动不动就拿我撒气。还说是老爷欠了他五千两银子,是拿我过去抵债的。时常赌输了,回来就把我揍一顿,撵到下人房里去睡。”一面说,一面哭得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和众姐妹都跟着落泪。王夫人只能劝解道:“遇见了这样的人,又能怎么办呢?想当初你叔叔也劝过大老爷,不让他定这门亲,可是大老爷不听。我的儿,这就是你的命呀。”迎春哭着说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就没娘,幸亏到婶子这边过了几年静心的日子,如今偏是这个结果。”
王夫人一面劝,一面让人服侍她歇息。宝玉见迎春这样,心里很伤心。王夫人见他一个人在那儿落泪,就过来劝了一会儿,又嘱咐他不要告诉贾母,免得她伤心。迎春在家住了几天,孙家的人就过来接,迎春虽然不愿意回去,但想到孙绍组的恶行,只能含泪告别众人,回孙家去了。
[1][得陇望蜀]已经取得陇,还想攻取西蜀。比喻贪得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