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带着宝玉去赏花，王夫人随后带人去了贾母那儿，看见贾母高兴，就说道：“宝玉屋里的那个晴雯丫头，如今也大了。我瞧着她平时比别人都淘气，还懒。前几天又病了，我叫大夫来一瞧，原来是痨病[1]，所以我就把她赶出去了。若是病好了，也不用她进来，就让她家人给找个婆家，嫁了算了。再有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她们会唱戏，嘴里就会胡说，姑娘们听多了不好。况且丫鬟本就够用，如果不够用，再挑上来几个补上也一样。”

贾母听了，点头说道：“这也对，但晴雯那丫头，我看她人长得漂亮，针线活也是没人能比得了的，想着将来可以给宝玉使唤，怎么就得了这病？”王夫人笑着说道：“老太太挑的人当然是不错的，只是她命里没这个造化，所以才得了这个病。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况且凡是有点本事的人，行事就怪异。三年前我就留心看着，晴雯虽然漂亮，但不太沉稳。要论知书达理，袭人数第一。虽然模样比晴雯次一等，但做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也没跟着宝玉淘气。凡是宝玉胡闹的事，她也跟着劝，这样的人放在宝玉屋里才让人放心。”贾母听了，笑着说道：“袭人从小就不言不语，我说她是没嘴的葫芦。既然你觉得她好，估计也是不错的。”王夫人又说了今天贾政如何夸奖宝玉，如何带他们去逛，贾母听了更加高兴。

这边宝玉跟着贾政赏花之后，等众人散了，就回到了怡红院。见宝玉回来，秋纹和两个小丫头赶紧上前去帮他宽衣解带。麝月拿了一条大红裤子，要帮宝玉换上。秋纹一看这裤子是出自晴雯的针线活，就叹息着说道：“真是物在人亡呀。”麝月赶紧推了秋纹一下，笑着说道：“这个裤子配上二爷身上的松花色棉袄正合适。”宝玉在一旁，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一会儿让秋纹和麝月去帮自己拿点东西，她们两个转身出去了。

宝玉悄悄地把身边的两个丫头带出了怡红院，来到山后的一块石头上，小声地问她们两个人：“今天你袭人姐姐派人去看晴雯没有？”这边一个回答道：“派宋妈过去看了。”宝玉问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天早上，就闭了眼、断了气。”宝玉忙问：“这一夜叫的都是谁？”小丫头说道：“这一夜叫的都是娘。”宝玉擦着泪说道：“还有谁？”小丫头说道：“没听见叫别人了。”宝玉说道：“你糊涂，一定是没有听清楚。”

旁边的一个小丫头最机灵，听见宝玉这么问，就信口胡说道：“她是糊涂，我不但听得清楚，还亲自偷偷去看了。”宝玉听了，忙问：“你怎么亲自去看了？”小丫头说道：“我想着晴雯姐姐平时待我们很好，如今她受了委屈，被撵了出去，我们没法子救她，只能亲自过去看看，也不枉她疼我们一场。她看见了我，就拉着我的手问道：‘宝玉去哪儿了？’我告诉了她，她叹着气说道：‘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为什么不等宝玉回来，见一面再走？’晴雯姐姐说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是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大帝派我去管花，马上就得去上任，一刻也不能耽搁。’说完就断了气，我还想着怎么会有花神呢？”

宝玉说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不但有花神，还有总花神，不知道她是去做哪一种花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编不出来了，正好看见园内的池子里芙蓉花已开，便触景生情，忙说道：“我也问了她是什么花神，她说只可以告诉宝玉一个人，除他之外，不可泄露天机，说她是专管芙蓉花[2]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悲伤了，反倒高兴起来，看着那满池子的芙蓉花笑着说道：“此花也需得这样一个人去管理。我就料定，她必要干一番大事业。虽然超脱尘世苦海，可是我们从此就不能相见，怎能不伤感思念。”又想着，她临终的时候没能见到一面，现在怎么也得到灵前去拜一拜，也算尽了自己的情意。想到这儿，就告诉两个丫头，他去看黛玉了，转身一个人出了园子，去了晴雯的哥嫂家。

谁知她哥嫂见晴雯一咽气，便去禀告了王夫人。王夫人便赏了十两银子，又吩咐道：“立刻送到外头焚烧了，女子痨死的，断不可留。”她哥嫂听了这话，一面拿着银子，一面催人立刻入殓，把人抬到城外去了。晴雯剩下的衣裳首饰，也都自己留起来了。二人将门锁上，就去送殡了。

宝玉一来，看见门已上锁，自己扑了个空，站了半天，没有办法，只能回到园子里。顺路来到了潇湘馆找黛玉，见屋内无人，就见一个丫鬟走来说道：“林姑娘去宝姑娘那里了。”宝玉又到了蘅芜苑，只见院内寂静无人，屋内搬得是空无一物，不觉得大吃一惊。他才想起前几天仿佛听见宝钗因为上次抄检大观园，自己虽然没被抄，也觉得再住下去不好，就告诉贾母，自己要搬出来。宝玉因为近日功课忙，就给忘了。这时看见屋内如此，才知道是真的搬出去了。正站在那儿愣神呢，就见王夫人屋里的一个丫头跑过来找他，说道：“老爷找你作诗呢，你快回去吧。”

宝玉来到贾政书房，看见贾政正在与幕僚[3]们谈论一个故事，说是当年有一位王爵，被封为恒王。他最爱女色，又崇尚习武，就选了许多美女学习战功斗伐之事。其中有个姓林的姑娘，姿色最美，武艺最精，大家都称她为林四娘。恒王看重她，就让她统领这些美女兵。一年，盗贼起事，攻打青州，恒王轻敌战死，官员们吓得或要开城降贼，或要弃城逃跑。只有林四娘率众美女夜袭贼营，杀敌无数，终因寡不敌众，全部壮烈捐躯。事情报到朝廷，当今天子和文武百官听到此事，无不叹息，都对林四娘大加褒奖。贾政就以此为题，让宝玉、贾环、贾兰各作一首诗。

说话间，贾兰先写了一首七言绝句，众人看了称赞道：“公子才十三岁，就能作出如此诗文，可知家学渊深，前途不可限量呀。”贾环一看，不肯落后，马上写了一首五言律，众人又夸。只有宝玉还在那里愣神，见众人问他，就说道：“这种题材用律诗、绝句，受字数的束缚，难以抒发感情，只有用歌行体，才能尽情表达。”贾政一听，正和心意，就命人备了纸笔，笑着说：“你念，我记，若不好，当心我捶你，谁叫你先大言不惭！”宝玉吟一句，贾政记一句，众人品评一番，齐声称好；待到转韵，众人更叫绝；待到铺叙，众人齐赞委婉。宝玉文思泉涌，一气儿收了尾，众人更是赞不绝口，只有贾政说：“虽然说了几句好词，但还是不大贴切，去吧！”三人听了，如同被大赦一般，急忙出来，各自回房去了。

贾兰等人回去后，都早早睡了。只有宝玉，满心凄凉，一回到园子里，猛然看到池子里的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花神，心里又高兴起来，看着那芙蓉，又叹息了一会儿，忽然想：“她死后自己也没能到灵前祭拜，如今何不在芙蓉前祭拜，也算尽了心。”刚要拜，又想：“这不行，此事不能草率，须得衣冠整齐，祭奠器具齐备，方显诚心。”于是回房后连夜写了一篇祭文，用晴雯最喜欢的字体抄在纸上，题为《芙蓉女儿诔（lěi）》，前序后歌。待黄昏人静时，他命小丫头捧上四样晴雯爱吃的食物，供到芙蓉前，恭恭敬敬行了礼，把诗文挂在芙蓉枝上，哭着读了一遍。

诗读完了，也烧了纸钱。小丫头催他快回去，他正要走，只听有人叫：“请留步！”小丫头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一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吓得她失声叫道：“不好！有鬼，晴雯显灵了！”宝玉也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黛玉。只见黛玉慢慢走过来，笑着说：“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4]一样传于后世了。”宝玉一听红了脸，说道：“我想这世间的祭文都过于雷同了，所以就改了个样，不过是一时好玩，谁想被你听见了。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请改一改。”

黛玉把他的稿子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只见上面有几句是这样写着：“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垄中，女儿命薄。”黛玉觉得这句应该改一改，和宝玉讨论了一下。谁知宝玉一改，黛玉感觉竟像是丈夫悼念亡妻的词了，满腹狐疑，却也不便说出，反而含笑点头称妙，又说道：“你也不必再改了，赶快回去干正经事吧。刚才太太派人来找你，说明儿一早得到邢夫人那边去。你二姐姐迎春已经有人家来提亲了，所以叫你们都过去呢。”宝玉拍着手说道：“那着什么急呀。”黛玉见他这样，就劝他把脾气改一改。宝玉见她在风口里站着，怕她着凉，就赶快让人送她回去，自己也就回了怡红院。果然王夫人派人来告诉他，明天都去贾赦那儿，自己也只好早早睡下了。

[1]［痨病］结核病俗称“痨病”，是结核杆菌侵入体内引起的感染，是一种慢性和缓发的传染病。

[2]［芙蓉花］原产中国。喜温暖、湿润环境，不耐寒。忌干旱，耐水湿。对土壤要求不高，瘠薄土地亦可生长。花瓣美丽，多是白色或粉红色，到夜间变深红色。

[3]［幕僚］古代将幕府中参谋、书记等称为幕僚，后泛指文武官署中的辅助人员（一般指有官职的）。

[4]［曹娥碑］东汉年间人们为颂扬曹娥的美德，纪念她的孝行而立的石碑。开始由蔡文姬的父亲蔡邕书写此碑，千百年来风雨沧桑之后，又由宋朝王安石的女婿蔡卞重新临摹，一直保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