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因为昨天抄了园子,晚上睡得晚,早上就想多睡会儿。谁知一早就有人来报,说司棋哭了一夜,今天早上一看,人已经站不起来了。凤姐忙让人去请大夫来看,大夫开了药,只说让好好保重。凤姐又把昨天的事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也觉得烦闷,只好先让她养养病再说。
过了中秋节,王夫人就让司棋的家人,把她领走了。宝玉正好看着她被人带走,想走过去跟她说几句话,旁边的婆子都不让。气得宝玉恨恨地瞪她们,看她们走远了,嘴里骂道:“这些可恶的婆子,比那些男人还可恨。”
宝玉正想着,就听见树后面几个婆子说道:“咱们可得小心侍候着,太太亲自到园子里查人去了。”一个婆子又吩咐道:“快把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叫过来,在这里等着,一会儿把她妹子领回去。”宝玉一听王夫人亲自过来查,就知道晴雯恐怕也保不住了,发疯似的跑了回去。刚到了怡红院,就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到宝玉也不理。晴雯因为前几天挨了王夫人的骂,回来后就病了,这几天更是滴水不进,如今被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被两个女人搀着到了王夫人跟前。王夫人吩咐道:“把她的贴身衣物拿出去,剩下好的,给其余的丫头。”又让人把所有的丫头都叫过来一一过目。
王夫人把所有人都仔细地看了一遍,说道:“谁和宝玉是同一天生的?”有人指了指蕙香,王夫人见她虽然没有晴雯好看,但也算俊俏,冷笑着说道:“你个没廉耻的东西,背地里说什么同日生的就是夫妻,以为我离得远,就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一共就一个宝玉,都让你们给勾搭坏了。赶快叫人把她给我领走。”下人们赶快照做。王夫人又看了看芳官说道:“唱戏的女孩子,更是狐狸精。整天挑唆着宝玉,不干好事,也找人来带出去。”
王夫人又把宝玉屋里的东西都看了一遍,看着不顺眼的,就叫人收起来拿到自己屋里去。又对袭人麝月等人说:“你们以后都小心点,如果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一概不饶。我找人算过了,今年不宜搬迁,明年搬到园子外,就都清净了。”说完就带着众人到别处去了。
宝玉以为王夫人只不过是来搜搜东西,没想到是顶雷霆之势而下,看见王夫人盛怒,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他把王夫人送出了门,一回来,就见袭人在那里流泪,自己也是越想越伤心,躺在**就哭了起来。袭人知道他是在意晴雯,就哭着说道:“你哭有什么用,叫我看晴雯算是有福的,回去就可以静养了。你如果真的舍不得,等太太气消了,你再去求老太太,再让她进来,也是不难的。”宝玉说道:“我就不明白晴雯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太太要这样对她?”袭人说道:“太太是嫌她长得太好了,觉得美人的心都是不能安静的。不像我们都是粗粗笨笨的丫头。”宝玉说道:“美人的心怎么就不静了?怎么别人的不对,太太都知道,偏偏挑不出你和麝月的错?”
袭人一听这话,知道宝玉怀疑她,也不好再劝,叹息着说道:“天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反正你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再哭也没用。”宝玉冷笑道:“她自幼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一点委屈,如今是把一盆娇嫩的兰花[1]送到猪圈里去呀。况且她又是重病在身,憋了一肚子的气,也没有亲爹亲娘疼,只有那个醉鬼哥哥。她这一走,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面了呢。”宝玉越说心就越痛,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袭人看了也是没办法。
只听宝玉又说道:“我还有句话要和你商量,不知道你肯不肯。现在她的东西,我们悄悄给她送过去。再把我们的钱拿出一些来,给她养病,也不枉你们姐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说道:“这话还用你说,我早就把她的东西都准备好,放在那里了。只是现在天亮,而且人多眼杂,害怕生事。等到了晚上,我让宋妈悄悄地给送过去。再把我攒的银子都给她。”宝玉听了这话,心里才安慰了许多。到了天黑,袭人就让宋妈把东西拿过去了。
过了几天,宝玉见王夫人看他没有那么紧了,就去求了一个婆子,让她带着去晴雯家。一开始这婆子是百般不肯,只说怕太太知道了,还不要了她的命。但宝玉一味央求,又给了她好多钱,那个婆子才肯带他去。
这晴雯说来也命苦,十岁就被卖到了贾府,贾母看着喜欢,就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后来又给了宝玉当丫头。她的父母死得早,只有一个哥哥,整天就知道喝酒,那个嫂子也是个出了名的泼妇,连她哥哥也拿她没办法。这晴雯被撵了出来,就住在她们家。那嫂子哪有那么好心,根本就不管她的死活,自己吃完饭就出去串门了,只剩晴雯一个人趴在炕上。宝玉来到屋外,让婆子在外面看着,自己掀起布帘就进去了。
一进屋内,就见晴雯睡在一张破旧的芦苇[2]席上,幸好被褥还是她以前盖的。宝玉心里不知该怎样才好,一边含着泪,一边伸手轻轻地拉她,又小声地叫了她两下。晴雯因得了风寒,又听了哥嫂一大堆的风凉话,是病上加病,咳嗽了一日,才刚刚睡着。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勉强睁开了双眼,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死地拉住了他的手。哽咽[3]了半天,才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接着便咳嗽个不止。宝玉也是哽咽难言。晴雯说道:“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把那茶倒给我喝口,渴了半天,叫了好久也没人理我。”宝玉听了,赶紧擦了泪问道:“茶壶在哪儿?”晴雯说道:“在炉台上。”宝玉看了看炉台,确实有个黑漆漆的东西放在那儿,也不像个茶壶。他又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碗,还没拿起来,就闻到一股腥臭味,只能先用水洗了两遍,又用自己的手绢擦了擦,一闻还是有味,没办法,只能用它倒了半碗茶,看着那水黑黑的,也不像茶。晴雯说道:“快给我喝一口吧,那就是茶了,哪能跟咱们的茶比呢。”宝玉听她这么说,就自己先尝了一口,一点茶味都没有,只觉得苦涩不堪,看晴雯要,只能给了她。只见晴雯像得到了甘露一般,一口气全都喝下去了。
宝玉看她这个样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哭着说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趁着没人,快告诉我。”晴雯呜呜咽咽地说道:“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罢了,我也撑不了几天了。只是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然长的比别人好些,但我并没有勾引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说到这里,气就开始喘不上来,话也没法说了,两手也已经冰凉。宝玉见了又急又痛又害怕,便坐到席子上,一只手拉着她的手,一只手轻轻地给她捶打,又不敢大声哭,那滋味真如万箭穿心一般。
过了一会儿,晴雯才哭了出来。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得骨瘦如柴,腕上还戴着四个银环。他哭着说道:“先摘下来吧,等病好了再戴。”晴雯擦着泪,把自己的手抽回,放在嘴边,狠命地一咬,只听“咯吱”一声,两根长长的指甲盖被齐根咬下。晴雯拉着宝玉的手,把指甲放进他的手中。又回手挣扎着,在被窝内把自己贴身穿着的一件红菱小袄脱下,递给了宝玉。一个这样虚弱的人,一脱了衣服早就抖得不成样子,气都喘不上来了。
宝玉见她这样,已经了解了她的用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随身穿的棉袄脱了下来,盖在了晴雯的身上,又把晴雯的穿在了自己身上。晴雯对他说道:“扶我起来坐坐。”宝玉只好把她扶起来坐好,又把指甲盖放进了自己的荷包。晴雯哭着说道:“你回去吧,这里脏,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了。以后要是想我了,就看看那两件东西,也不枉我服侍你一场。今天你能来看我,我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还没等晴雯说完,就见她嫂子笑嘻嘻地进来了,“好呀!你们两个的话我都听见了。”又对宝玉说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我们下人房里来干什么?”宝玉听了,连忙央求道:“好姐姐,快别大声嚷,她好歹服侍我一场,我私自过来瞧瞧。”她嫂子说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呢。”宝玉怕她纠缠,赶紧跑了出来。
宝玉回到怡红院,坐在那儿发了一晚上的呆。袭人催他睡觉,他只能去睡,躺在**也是翻来覆去,长吁短叹,到了深夜才渐渐睡着了。在梦里,只感觉晴雯从外面走来,仍像往日那样,进来向宝玉说道:“你们好好过吧,我就此别过了。”说完,转身就走了。宝玉一下从睡梦中惊醒,躺在**哭了起来。袭人连忙问他怎么了,宝玉哭着说道:“晴雯死了。”袭人说道:“这怎么可能,你可别乱说。”宝玉哪里肯听,只盼着天亮了再去看看。
刚等到了天亮,王夫人派人来传话:“让宝玉赶快梳洗换衣服,今天老爷请人赏菊。因为喜欢他以前作的诗,所以要带他去。”宝玉只好赶紧换了衣服过去,果然见贾政在屋内坐着喝茶,看起来很高兴,又见贾环和贾兰也在那儿。只听贾政对贾兰等人说道:“宝玉读书,虽然不如你们两个,但说到题诗做对子,你们不如他。”王夫人从来没听过贾政这样夸奖宝玉,心里很是高兴,心里想着上次把那些人赶走算是对了。宝玉这一天都跟着贾政赏菊,也无暇再去看晴雯了。
[1][兰花]兰花属兰科,单子叶植物,是一种以香著称的花卉,具有高洁、清雅的特点。古今名人对它评价极高,喻其为花中君子。
[2][芦苇]多年生草本植物。生于湿地或浅水,叶子披针形,茎中空,光滑,花紫色。茎可造纸、葺屋、编席等。
[3][哽咽]哭时不能痛快地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