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在凤姐这边住了没几天,丫头善姐就开始不听她使唤了。这天,尤二姐对她说道:“我没头油了,你去告诉大奶奶一声,给我拿点过来吧。”善姐说道:“二奶奶,你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好歹。我们奶奶每天要去侍候老太太和太太,家里姑娘丫头加起来有几百人,大事小事都等我们奶奶定夺。你为了这么点小事还要去烦她。我劝你能将就还是将就些吧,咱们也不是明媒正娶过来的。也就是碰上了二奶奶这么贤惠的人,要不然早把你扔在外面,管你是死是活呢。”
一席话,说得尤氏低下了头。看还有一些,就将就了。谁知那善姐欺人更甚,连饭也不及时给端过来了,要么晚,要么早,所拿来的东西,也都是剩的。尤二姐说过她两次,她反倒先瞪起眼睛。尤二姐怕吵起来,让别人听见了不好,只能忍着。隔了好几天才能见凤姐一面,凤姐也是和颜悦色,张口闭口“好妹妹”,又说道:“倘若下人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降不住她们,只管告诉我,我打死她们。”尤二姐见她这样说,反倒是张不开口了,心里想着真把善姐打了,别人再说自己摆奶奶架子,因此,反替她们遮掩。
过了几天,贾琏回来了。一进门,就见凤姐和尤二姐一块儿出门迎接,贾琏觉得很是奇怪,但见凤姐对尤二姐一口一个妹妹,也就没再多想,心里还对凤姐能这样大度感到高兴。三个人坐下说了一会儿话,贾琏就去向贾赦报告,贾赦见他把事情办得这样好,一高兴就把屋里的丫头秋桐赏给他做小老婆,贾琏当然是高兴,连忙叩谢。
这边,凤姐已经备好酒菜,准备给他接风洗尘。贾琏看她高兴,就把秋桐的事也说了。凤姐一听,心中的一根刺还没拔,又来了一根,真是气得要命。但一想是贾赦赏的,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忍了,忙让人把秋桐接了过来。
自从这秋桐来了之后,贾琏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对尤二姐也就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凤姐对尤二姐表面上也是好的,四下无人的时候,就悄悄地和二姐说:“我听见那些小人在背后嚼舌头,说的话可难听了,连老太太和太太都知道了。他们都说妹妹在外的名声很不好听,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不干净,还和姐夫交往过密,是没人要的,只有二爷傻才拣了回来。早就该休了,撵回家去。后来我打听是谁说的,竟没查出来。”尤二姐听了这个话,气得五内俱焚,当晚就病倒了,整日是茶不思饭不想的。家里的丫鬟下人,除了平儿,都在背后说三道四、指桑骂槐、暗暗地讥讽她。
再说这秋桐,仗着是贾赦赏给贾琏的,连凤姐都不放在眼里,别说是尤二姐了。她整天骂尤二姐是娼妇。凤姐听了,心中暗喜,自己也懒得管,在家装病不见尤二姐,每天让人端给尤二姐的饭菜和猪食没什么两样。平儿实在看不过去,就自己拿出钱,给二姐做点好吃的送过去。谁想被秋桐看见了,跑到凤姐那儿去告状,说道:“奶奶的名声,都是让平儿给弄坏了,那么好的饭菜,居然都给了那个娼妇。”凤姐一听,把平儿大骂了一顿。自此之后,平儿也不好再管了。
尤二姐病在**,每天是以泪洗面。每次贾琏来,她也不敢抱怨凤姐什么。凤姐虽然也恨秋桐,但想着正好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等到秋桐收拾了尤二姐,她再办了秋桐。主意一定,没人的时候,凤姐就悄悄和秋桐说:“你年轻不懂事,尤二姐现在是二房奶奶,是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要让她三分,你何苦和她硬碰硬,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秋桐听了这话,更加恼了,天天在尤二姐房门前破口大骂,说道:“奶奶是软弱人,这样贤惠,我可做不来。奶奶平时的威风,怎么就没了?奶奶宽宏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娼妇就是娼妇,还装什么清高。”凤姐在屋里听见了,也装作不敢出声。气得尤二姐在房里哭泣,连饭都不吃了,事情也不敢告诉贾琏,只有自己忍着。
那尤二姐本就是身子弱的人,哪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受了这一个月的气,便一病不起,茶饭不思,人也是又黄又瘦。晚上闭上眼,睡梦中就看见妹妹手捧着宝剑走了过来,说道:“姐姐,你生性软弱,终究要吃亏。不要听那妒妇花言巧语,她外表贤良,实则内心奸诈,她不弄死你,是不会罢休的。如果我在世,是绝不会让你进来的,即使让你进来,也不会让她如此嚣张。现在你不如拿着这剑,杀了那妒妇,然后听候发落。否则你将白白送命,无人怜惜。”尤二姐说道:“妹妹,我本性如此,何必让我去杀生,还添了一身的罪孽。”尤三姐一听,长叹一声,拂袖而去。这时尤二姐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等到贾琏来时,便哭着和他说道:“我这病是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倘若老天眷顾,生下来还好。如果不能,我的性命也就不保了。”贾琏也哭着说道:“你放心,我找最好的大夫来医治你。”于是出去赶忙找大夫。
谁知凤姐暗中使坏,请来一个江湖骗子当大夫。那人来看了看,就说是淤血凝结,开了一副药。二姐吃了以后就腹痛不止,孩子也没了。贾琏气得去找那大夫,怎知人家早就拿着银子跑了,事情也就无从查证了。贾琏又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看,那太医便说:“本来就气血虚弱,现在又误服了药,恐怕是好不了了,先熬一两副药,吃吃看吧。”
凤姐见了尤二姐这样,装得比贾琏还要着急,和贾琏说道:“我命中无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却遇见这样的大夫。”于是,她天天烧香礼佛,祷告说:“把病痛都给我吧,只要尤妹妹的身体能好起来,我愿以后都吃斋念佛。”贾琏和众人见了,都称赞她贤惠。凤姐天天做一些好的滋补品送过去,又找人来算卦。算命的来说:“是属兔的人和二姐犯冲。她走了,二姐就好了。”大家一算,只有秋桐属兔。
秋桐见贾琏每天端茶倒水,对二姐很尽心,心里早就不舒服了,现在凤姐还让她去别处躲躲,免得冲撞了尤二姐。秋桐一听这话,更是生气,刚巧那天邢夫人来了,秋桐就和邢夫人说道:“二爷和二奶奶要撵我回去,我还哪有地方可以去呀,求太太开恩呀。”邢夫人一听,就对凤姐说道:“真是不知好歹,她不管怎么样,也是你父亲给的。为了个外来的人把她撵走,你们眼里还有没有老子了?”说完,赌气走了。这秋桐是更加得意了,仗着有人撑腰,趁着贾琏不在家,就跑到尤二姐窗户外破口大骂,说什么孩子不过是个杂种,还不知道是谁的呢。尤二姐听了,更是伤心。晚上,等大家都睡了,平儿悄悄到尤二姐那儿去,安慰了她一会儿。尤二姐伤心地哭了起来。平儿又叮嘱了几句,夜深了才回去。
尤二姐躺在**,不觉得泪流满面,心想:“自己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孩子也没了,何必还要受这冤枉气,不如一死了之。常听人说,吞金子就可以自尽,比上吊要省事。”想到这儿,忙挣扎着起来,找出一块金子。她跪在地上,哭了好一会儿。看见外面天渐渐亮了,一咬牙、一狠心,就把金子吞了进去。自己又硬撑着把衣服穿戴好,上炕躺下。一会儿就觉得腹内疼痛无比,没多大工夫,就断了气。
到了第二天早晨,丫鬟们见她也不叫人,也都懒得理她。凤姐和秋桐都出去了,平儿实在看不过去,就说道:“你们这些没心肝的,一个病人,你们也不知道可怜可怜。她脾气好不和你们计较,你们也别太过分了,墙倒众人推么?”丫鬟听了,赶紧推门进去看,只见尤二姐穿戴整齐,死在了炕上,把丫鬟吓得大叫了一声。平儿忙进来一看,尤二姐早已断了气,平儿见状不禁大哭起来。大家虽然都害怕凤姐,但想着尤二姐实在可怜,也都跟着伤心落泪。
这边,贾琏知道了,急急忙忙赶回来,搂着尤二姐就嚎啕大哭。凤姐也假意地哭着说道:“我这狠心的妹妹呀,你怎么就丢下我走了,真是辜负了我的心呀。”尤氏和贾蓉也过来哭了一场,众人安慰了贾琏,又把人抬到了铁槛寺,准备入殓。
这边贾琏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丧事。凤姐说道:“现在家里艰难,你是知道的,咱们的月例钱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少。昨天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两银子,还剩下二十几两,你要就拿去用吧。”当时就气得贾琏没话说,只好去尤二姐那儿去拿自己以前给的银两。哪知打开柜子一看,里面的东西早就没了,只剩下几件半新半旧的衣裳,都是尤二姐平时穿的,看到这儿不禁又哭了起来。想着她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又不能说什么。他只好用包裹把衣服都包起来,让人拿去烧了。
平儿刚好进屋找贾琏,看见他这个样子,忙将一些碎银子递给了他,说道:“你要哭,也得到外面哭去,在这儿让奶奶看见了,不是碍眼么?”贾琏一听,忙止住了哭声,接过银子,又把一条丝巾递给她说:“这是她平时戴的,你帮我收着,留个念想。”平儿只得接着,替他收了起来。贾琏有了银子,就让人买棺材,守灵堂。到了送殡那天,也不过是尤氏带了几个人过来,草草了事。凤姐对丧事一概不管,只凭贾琏自己去料理。可怜这尤二姐一代绝色佳人,也就这样早早地香消玉殒[1]了。
凤姐除掉了尤二姐这根刺。至于那秋桐,不用想就知道,下场也不会比尤二姐好到哪里去。至此,凤姐总算是缓了一口气,心情也舒畅多了。
[1][香消玉殒]像玉一样殒落,像花一样凋谢。比喻年轻貌美的女子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