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贾琏早早起来,准备上路。尤二姐把他送出大门,又嘱咐了好多话。正说着,就见尤三姐走了过来,对贾琏说道:“姐夫,我的事,想必我姐姐已经和你说了。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今天就想告诉你,我不是那心口不一的人,我说得出就做得到。从今天起,我吃斋念佛,服侍母亲。如果柳湘莲回来了,我就嫁给他。如果他一百年不回来,我就当尼姑去。”说着,将头上的一根玉簪子[1]拔下来,一下子就掰成了两半,说道:“倘若我说一句假话,就让我和这个簪子一样!”说完,就转身回去了。贾琏一看,她是心意已决,心想也只能依了她。
贾琏又去了趟凤姐那儿,嘱咐了一些事情,就出城办事去了。正骑着马赶路,迎面看见一个马队走了过来,主仆大概有十几个人。走近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薛蟠和柳湘莲。贾琏看见他们二人居然能走在一起,真是觉得奇怪。大家相见,寒暄了一会儿后,就找了家酒馆,坐下歇一歇聊一聊。贾琏笑着说道:“你们两个大闹了一场,我还想着怎么让你们和解,谁知柳二弟竟然踪迹全无,不知跑哪里去了,怎么今天你们反倒在一起了?”
薛蟠笑着说道:“世上就有这样的奇事。我和伙计们贩了一些货物,春天的时候就动身往回走,这一路都还平安。谁知前几天遇到了一伙强盗,把东西劫走了不说,还要杀了我。谁想柳二弟刚好路过,就把那伙强盗打跑了,夺回了货物,还救了我们的命。我谢他,他又不接受,所以我们就结拜[2]成了兄弟,现在一起进京。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亲兄弟,等我回到了京城,给他定一门亲事,让他也安顿下来。”贾琏一听,说道:“原来如此,这样是最好的了,省得我替你们担心。”又说道:“刚才你说起给柳二弟提亲,我这儿有一门好亲事,刚好可以配二弟。”说着,就把自己娶尤二姐,如今又要嫁尤三姐的事都说了,又嘱咐薛蟠:“先不要告诉家里,过段时间再说。”
薛蟠一听,十分高兴,笑着说道:“这么说,这个亲事应该可以。”湘莲说道:“我本想娶一个绝色女子,既然现在你做媒,我就任凭你拿主意了。”贾琏笑着说道:“现在是口说无凭,等你一见,就知道我这小姨子的样貌,只怕是古今也无一二了。”柳湘莲一听大喜,说道:“既然如此,等我办完了事,回到京城,再作定夺,怎么样?”贾琏笑着说道:“那我们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你。你像闲云野鹤,飘忽不定,来无影去无踪的,倘若你不来,不是耽误了人家一辈子?得留下一件定礼。”薛蟠说道:“我这儿有现成的,我备一份,你拿走就行了。”贾琏说道:“也不要什么金银珠宝,只要是柳二弟的随身之物就可以,不论贵贱,只不过是拿回去当个信物。”柳湘莲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这把鸳鸯剑,是我家传的宝贝,平时从来不用,只是随身收藏,哥哥就拿回去作为信物吧。我即使再散漫,也不会舍弃了此剑的。”贾琏忙收好了剑,心想这事算成了。大家又喝了几杯,就各自起程了。
贾琏到了地方,办完了公事,就赶紧回来。到了家先去尤二姐那儿看看,只见尤二姐每天是关门闭户,在家操持家务,十分严谨。那尤三姐也是个斩钉截铁的人,每天除了侍奉母亲之外,就和姐姐做点针线活,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
贾琏一进门,就把路上遇到柳湘莲的事情说了,还把鸳鸯剑递给了尤三姐。尤三姐一听,很高兴,拿过剑一看,只见上面刻着龙,镶着宝石。把剑一拔出来,只见一面刻着鸳字,一面刻着鸯字,看的人直觉得寒气逼人、冷飕飕的。尤三姐赶紧把剑收起来,挂到自己的床头,每天看着它,心中暗暗高兴,想着自己终于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了。
贾琏在尤二姐那儿住了两天,就回去向父亲复命。这时凤姐的身体基本痊愈了,也出来理事了,看见贾琏回来,更是高兴。柳湘莲办完事后回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去见薛蟠。薛蟠回来后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听见柳湘莲来了,赶忙让人把他请进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再提他以前打薛蟠的事情,只感激他这次的救命之恩。又说起他的亲事,薛姨妈答应帮他置办东西,柳湘莲连忙道谢。
柳湘莲从薛姨妈那儿出来后,又去见了宝玉。二人久别重逢,真是十分高兴。湘莲问到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宝玉说道:“我听下人们议论过这件事,但我也不好管。”湘莲又把路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宝玉,宝玉笑着说道:“大喜,大喜,三姐真是一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堪称是古今绝色,正好可以配你为妻。”湘莲说道:“既然是这样,肯定不少人来提亲,怎么就想到了我?何况她和我也不是很熟。在路上的时候,贾琏就急急忙忙让我把这事定下,难不成是怕她嫁不出去?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后悔不该把那剑留下做信物。后来想起你,想问问你再说。”
宝玉说道:“你这人也真是的,以前就说要找个漂亮的,现在有了,还怀疑这怀疑那。”湘莲说道:“你也不知道她的来历,怎么知道她漂亮?”宝玉说道:“她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过来的妹妹。那时贾敬办丧,我在那儿和她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道?那真是一对尤物,巧的是还姓尤。”
柳湘莲一听,跺着脚说道:“这事不好,我断断不能娶她,你们这府里,恐怕只有那两头石狮子是干净的。”宝玉一听,就红了脸。湘莲也觉得自己出言莽撞,连忙作揖说道:“我该死,我胡说,但你也得告诉我,她品行怎么样?”宝玉说道:“你既然知道那么多,还来问我干什么,连我也未必是干净的。”湘莲看宝玉不高兴了,赶忙道歉,自己也不好再问,转身就走了出来。他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想着让薛蟠去退亲,又一想薛蟠正病着,而且性格急躁,还是自己去把剑要回来,这事就算完了。
柳湘莲主意已定,就去找贾琏。贾琏正好在家中,听到他来了,高兴得赶忙把他迎了进来,还把尤老太太叫过来看看这位三姐相中的公子。柳湘莲见了人,也是连忙作揖。寒暄过后,大家坐下喝茶。柳湘莲说道:“二哥上次和我说的事,我也觉得好。但谁知我一回来,我的姑母就告诉我,已经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我要是听了二哥的,驳回我姑母这边,恐怕也不合情理。如果当时给你的是金银等信物,我也不敢来索要。但那鸳鸯剑是我祖父所赠,希望能赐回。”贾琏一听这话,很不高兴,说道:“二弟,你这话说错了,婚姻大事,怎么可以说反悔就反悔,这可不行。”湘莲笑着说道:“如果这样说,我愿意受任何责罚,但娶妻一事,恕难从命。”
贾琏这边还在劝,谁知尤三姐就躲在屋内的屏风后,把这些话都听见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来,却是来反悔的。想他一定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话,以为自己是不干不净的人,不屑娶她为妻,即便是贾琏再和他说什么,他也不会愿意的。尤三姐越想越伤心,就疯了一般,跑回屋,拿着那把鸳鸯剑跑到柳湘莲的跟前说道:“你不用再说什么了,还你的定礼。”说着泪如雨下,左手把刀鞘扔给他,右手拔出剑,就自刎[3]了。可怜一个绝代佳人就这样香消玉殒。
尤三姐一死,可把大家都吓坏了。尤老太太一面号哭,一面大骂柳湘莲。贾琏揪住柳湘莲,让人捆了送官去。尤二姐擦着眼泪,劝贾琏说:“人家也没逼她,是她自寻短见。即使送到官府,又能怎么样,还让人知道了这样的丑事,不如放他走吧。”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松了手,让柳湘莲快滚。湘莲反倒不走了,跪在尤三姐的身边,哭着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这样刚烈的人,真是可敬,是我无福消受呀。”说着就大哭了一场。贾琏让人买了棺木。柳湘莲看着尤三姐入殓,又趴在棺材上哭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这天,柳湘莲躺在**睡觉,梦中恍恍惚惚感觉尤三姐走了过来,只听尤三姐哭着对他说道:“我痴情等待了你五年,怎奈你竟然如此狠心,我只有以死来回报我的痴情。我就要走了,因为不忍和你分别,特意来看看你,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说完,又哭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柳湘莲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感觉似梦非梦,便不自觉地大哭起来。推开窗户,看见对面正好有一个破庙,旁边还坐着一个瘸腿道士。湘莲走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何人?”道士说道:“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是什么人。”柳湘莲听了,只觉得刺骨的寒冷,拿出宝剑,剪掉万根烦恼丝[4],便跟着那道士出家去了。
[1][簪子]又称簪、发簪,是用以固定头发或顶戴的发饰,同时有装饰作用,形状和叉子很像。
[2][结拜]非亲属关系的人因感情深厚或有共同目的而相约为兄弟姐妹。
[3][自刎]意思就是自杀。
[4][烦恼丝]佛门以剃除须发为受戒出家,故佛家称头发为“烦恼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