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嫁给贾琏几个月后,贾珍家的丧事也办完了,就过来看尤家母女。尤二姐忙让人备了酒菜,刚好贾琏也回来了,大家就坐在一块儿喝酒。贾琏知道贾珍喜欢尤三姐,就想撮合他俩在一起,席上不免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尤三姐听了,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别以为我蒙住了心,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府上的事呢!你们有几个臭钱,就想收了我们姐妹俩,你们打错算盘了!我早就知道你那老婆凤大奶奶很难缠,如今把我姐姐骗来,还要上下瞒着。我倒要去会会这个凤奶奶,看她是不是有三头六臂!你们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先杀了你们,再去找那个泼妇拼命。”说完,就斟满了一杯酒,一把就把贾琏拉过来灌,把贾珍吓得赶紧跑了出来。
贾珍知道尤三姐这样泼辣以后,再也不敢到这边来了,反倒是尤三姐,有事没事就把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痛骂一顿。这尤三姐人长得倒是十分标致,是个难道一见的美人,别说像贾珍贾琏这样的风流公子,就是平常人见了都心动。就是脾气倔强,性格泼辣,没人敢招惹。
这天,尤老太太和尤二姐劝尤三姐道:“贾珍虽然算不上什么年轻公子,但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你跟了他,以后还不穿金的戴银的,吃香的喝辣的,不如就嫁给他吧。”尤三姐一听,反说道:“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怎么能给了这两个现世报?当初你嫁给贾琏,我就不同意。怎奈你是死了心非要跟他,听说他家里有个极厉害的老婆,如今瞒着,大家相安无事。倘若有一天,她知道了,必定是大闹一场,你二人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母女俩一听,知道再怎么劝也没用,也只好不说了。
尤二姐怕三姐再生事端,总在这儿待着也不好,就和贾琏商量,给她找个人嫁了算了。贾琏说道:“我昨天还和珍大哥说起这件事,他还是舍不得。我就劝他,玫瑰花虽可爱,但是刺多了扎手,我们怕是降不住她,还是趁早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人算了。珍大哥才勉强答应了。”尤二姐说道:“那好,我明天就劝劝她,让她趁早找个好人嫁了。”
第二天,尤二姐特意备了酒菜,贾琏也没出门。到了中午,把她妹妹和母亲都叫过来坐。尤三姐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刚斟上酒,还不等她姐姐开口,尤三姐便先含泪说道:“姐姐今日请我,自然是有话要说。但我也不是糊涂人,你就不要絮絮叨叨了。如今姐姐已经嫁人了,有了好去处,妈妈也有了妥善的安排。我也该早早嫁人,才是正理。只是这终身大事,不是生就是死,非同儿戏。平时别人看我们长得漂亮,都不安好心。只因为我泼辣,才没人敢欺负。但是现在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子家没羞耻心,只是必须得挑一个让我称心如意的人。如果让你们去挑,即使是有钱有势的,也进不到我的心里去,不是白过了这一生么!”
贾琏笑着说道:“这也容易,只要你说出个人来,彩礼嫁妆都由我们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说道:“姐姐知道此人,就不用我说了吧。”贾琏笑着问尤二姐:“是谁?”尤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贾琏在一旁拍手笑着说道:“我知道这人了,三姐真是好眼力,我说什么人能让三姐喜欢,看来也只有宝玉了。”尤二姐一听,也以为是宝玉。尤三姐在一旁大声说道:“我们要是有十个姐妹,还得嫁给你们十个兄弟么?难道除了你们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么?”大家听了都诧异,这回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了。尤三姐说道:“别就在眼前想,姐姐想想五年前,就知道了。”尤二姐一听,大约想到是谁了。
正说着,贾琏的跟班[1]兴儿过来了,说道:“老爷那边有急事,让你赶快回去呢。”贾琏赶紧骑马回去了,把兴儿留下来照顾家里。尤二姐就让人拿来两盘小菜,又让人端来壶酒,让兴儿在炕下站着吃。兴儿一边吃,尤二姐就在一旁和他说话,问道:“家里的奶奶多大年纪?怎么个厉害法?老太太多大年纪?姑娘有几个?”
兴儿笑嘻嘻的,在炕下一边吃,一边把荣府的事细细地告诉了尤二姐,又说道:“提起我们家这位奶奶,那真是牙尖嘴利、蛇蝎心肠。也就是我们二爷脾气好,要不然谁受得了她。倒是奶奶的贴身丫鬟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是奶奶的心腹,但也常背着奶奶做些好事。下人们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奶奶是容不了的,求求平儿还能管点用。如今全家上下,除了老太太、太太不恨她,其他人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背地里不知怎么骂我们这位奶奶呢。就因为她一味地哄着老太太和太太高兴,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要是有了好事,她一准说是她的功劳;要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或是她自己做错了,便把头一缩,都推到别人身上,她还得在旁边煽风点火。如今连她婆婆都嫌弃她了,说她自己家的事不管,净管别人家的闲事。”
尤二姐笑着说道:“你们背地里这样说她,将来还不知道怎样说我呢。”兴儿忙跪下来说道:“奶奶要是这样说,小的还不得遭雷劈?如果小的有造化,一早就跟了你,不知道少挨了多少打,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的,想着怎么侍候我们这位奶奶。如今跟二爷的人,谁不在背地里夸奶奶贤惠,都想着能过来侍候奶奶就好了。”尤二姐笑着说道:“你这个小滑头,还不快起来,只是说句玩笑话,瞧把你吓的。你们不用到我这里来,我还想着去找你们奶奶呢。”
兴儿连忙摇着手说道:“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她才好呢。这人嘴甜心毒,两面三刀;嘴上是笑着,脚底下给你使绊子;明的是一盆火,暗的是一把刀,这些都让她一个人占全了。只怕三姨那张嘴都说不过她,奶奶这样斯文善良的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尤二姐笑着说道:“我以礼待她,她还能怎么样对我?”兴儿笑着说道:“不是小的喝多了酒,放肆胡说。奶奶即使是以礼待她,但她看见奶奶长得漂亮,又比她得人心,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别人是醋坛子,她是醋缸。只要是二爷多看了一眼哪个丫头,她就敢当着二爷的面把人打得稀巴烂。虽然这平姑娘也算是二爷的人,可是只要她不愿意,就能骂上平姑娘几个来回,气得平姑娘又哭又闹,她还得哄哄平姑娘才能了事。”
尤二姐笑着说道:“可见你是撒谎,这样一个母夜叉[2],怎么反要哄平儿。”兴儿说道:“凡事都要讲个礼字。这平姑娘是自幼跟她一起长大的,她嫁过来的时候,一共跟过来四个丫头,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这一个了。而且平姑娘也是个正经人,从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只会忠心服侍她,所以她才容得了。”
尤二姐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我听说你们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她这样厉害,这些人怎么能饶了她?”兴儿拍着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最是积德行善的人,从来不管事,平时就教姑娘们看书写字,做做针线活。我们大姑娘不用说了,那也是善良的。二姑娘小名叫‘木头’。三姑娘小名叫‘玫瑰花’,又红又香,没人不爱,就是有刺扎手。四姑娘还小,也是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除了我们家的姑娘,还有二位姑娘,一位是姑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可都是天仙一样的美人,又都知书识字,我们要是在园子里遇见了,连大气都不敢出。”尤二姐笑着说道:“你们家的规矩多,遇见姑娘们,本就该躲得远远的,还敢出什么气呀。”兴儿摇着手说道:“不是那么回事,是怕这气出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出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大家一听,都笑了。
尤二姐笑着说道:“你这张嘴呀,倒不像是跟着二爷的人,倒像是跟着宝玉的。”尤二姐刚要再发问,就听尤三姐笑着问道:“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还干些什么?”兴儿道:“三姨还是别问他,说起他,三姨可能都不信。他长这么大,就没正经上过学。我们家从祖宗起,哪个不是在私塾里被先生严严地管着念书,可他偏不爱念书,是老太太的宝贝。老爷以前管,现在也不管了。外面的人看见了,谁不说他长得清秀俊朗,其实不知道,他整天就爱在丫头堆里胡闹。遇见我们,高兴了,就在一块儿玩。不高兴了,他就不理人。我们见了他,就是坐着躺着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想怎么样都行。”
尤三姐笑着说道:“主子严,你们抱怨。主子宽待你们,你们又这样说。”尤二姐说道:“我们看宝玉是挺好的人,原来是这样,真是可惜了。”尤三姐笑着说道:“姐姐别听他胡说,宝玉我们也见过几面,他不是那样的人。那天我们坐在一块儿喝茶,他刚刚用过的一个茶碗放在那里,那丫鬟就拿来给我倒茶,他忙让人再换一个新的给我,说他已经把茶碗弄脏了,不能再给我用。我心里想着,他是有些女孩子气,但心地是善良的。”尤二姐道:“那听你这么说,把你嫁给他,不是很好么。”尤三姐一听这话就不吱声了,只是低着头嗑瓜子。兴儿在一旁说道:“可是他心里已经有人了,虽然现在还没定,但将来一准是和林姑娘。一是因为林姑娘爱生病;二是因为他们都还小。再过几年,等老太太一开口,这事儿就成了。”
正说着,贾琏回来了,尤二姐忙起身迎接,尤三姐等人都退了出去。贾琏说道:“父亲派我出去办一件事,大概得去半个月,走前来看看你。”尤二姐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你不用担心。三妹妹既然选定了人,也就不会朝秦暮楚[3]的,你只要听她的就行了。”贾琏忙问:“是谁?”尤二姐笑着说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三妹妹自己说了,他一年不回来,就等一年;十年不回来,就等十年。如果他死了,她就剃了头当尼姑去,吃斋念佛,一辈子不嫁人。”贾琏又问:“到底是谁,这样让她动心?”尤二姐笑着说道:“说来话长。五年前,外婆过寿,母亲带着我们过去拜寿。当天家里请了几个爱唱戏的人,其中有一个叫柳湘莲的,三妹妹一眼就相中了,发誓非他不嫁。只是听说他最近闯了祸跑了,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贾琏一听,说道:“难怪,我说呢,三妹妹眼力果然好。那柳湘莲长得是那样标致,看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他和宝玉最要好,去年因为打了薛呆子,不好意思见我们,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听说人已经回来了,也不知是真是假,问问宝玉就知道了。倘若他几年不回来,不是耽误了三妹妹么?”尤二姐说道:“我们这个三丫头,说得出就做得到。她既然这么说,你就听她吧。”二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因为贾琏明天要早起,就去睡了。
[1][跟班]旧时跟随在官员身边或者跟在大家庭里的公子身边的供使唤的人。
[2][母夜叉]比喻凶悍的妇女。
[3][朝秦暮楚]战国时期,秦楚两个诸侯大国相互对立,经常作战。有的诸侯小国为了自身的利益与安全,时而倾向秦,时而倾向楚。这里比喻人反复无常,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