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王夫人和凤姐开始张罗过年的事。此时,宁府上上下下都十分忙碌。贾珍开了宗祠[1],命人打扫干净,收拾器具,以便祭祖。贾蓉从宫中领出皇上赐给皇亲国戚的春祭银子。到了腊月二十九,两府都换了门神[2]、对联。宁国府道道门户大开,直到正堂,路两旁也是高高地挂起了灯笼,点得通亮,宛如两条金龙。
大年三十一早,贾母就领着有封号的夫人,按品级换了朝服,坐着八人抬的大轿子,进宫朝贺,回来后到宁府宗祠祭祖。这是宝琴第一次进贾家祠堂,原来这宗祠设在宁府西边的院子里,大门的匾额对联是前朝太傅[3]所题,进了门是一条白石路,两旁种着苍松翠柏,桌子上放着祭祀用的铜器,两边的对联是先皇御笔亲题,正殿的金匾、对联也是御笔。殿里灯火辉煌,列着神主牌位。
贾府人按辈分排列两行,贾敬主祭,贾赦陪祭,玉字辈和草字辈的各司其职,行了隆重又繁复的祭礼,然后又跟着贾母来到正堂,向宁、荣二祖的遗像行礼。礼毕,贾母回到荣府,从贾敬、贾赦起,按辈分分男女向贾母行礼,然后是男女管家领着男仆女婢行礼。贾母让发了压岁钱,摆上宴席,众人闹到很晚才回去。
初一一大早,贾母等人再次进宫朝贺,祝贺元妃寿辰。回来再祭过祖宗,方回荣府,受了礼,就换了衣服休息去了。自初二起,天天有人来拜年,大厅里摆酒,院子里唱戏。一连忙了七八天,转眼就到了元宵节,宁荣二府都是张灯结彩。
到了元宵节晚上,贾母在花厅摆了十来桌酒席,找来一个戏班唱戏,带着家中的晚辈们共庆元宵。贾母说道:“我老了,骨头疼,就让我这么歪着吧。”说完,就歪躺在床榻上。宝琴、湘云、黛玉和宝玉挨着贾母坐,贾母一会儿和大家喝点酒,一会儿拿过眼镜看会儿戏。忽然听见那唱戏的,临时加了句戏词,说道:“今天是正月十五,恰好是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马,赶紧去讨些果子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贾母说道:“难为他说得那么好。”便说了一个“赏”字。贾珍、贾琏早已抬了一大筐的钱,放在那里预备好了。一听见“赏”字,就让人往台上撒钱,一时间,只听见满台上叮叮当当的银钱响。
大家又热闹了一会儿,戏散了。贾母觉得有点冷,就挪到了屋里的炕上。两个常来府里的女先生[4]过来请安,凤姐见贾母高兴,就说道:“我们趁着女先生在,不如让她们击鼓,咱们传花,一会儿鼓音停了,花在谁手里,谁就讲个笑话怎么样?”贾母一听觉得很有意思,就同意了,让人拿来鼓和花。
这时,女先生开始击鼓,大家传花,鼓一停,花落在老太太手里。大家笑着让老太太先讲一个,贾母笑着说道:“也没有什么新鲜好笑的,先凑合讲一个吧。”接着说道:“一家里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只有第十房媳妇聪明伶俐、心巧嘴甜,最招公婆喜爱。公婆总说那九个儿媳妇不孝顺。这九个儿媳妇一听,觉得很委屈,便在一块儿商议,都觉得自己很孝顺,就是嘴上不会说,这委屈该向谁诉。有人提议不如去阎王庙和阎王说,大家都觉得好。第二天大家一块儿去了阎王庙,谁知都睡着了,没等到阎王,却等来了孙行者[5],便把事情的原委和孙行者说了。孙行者笑着说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那第十个儿媳妇出生时,刚好我在阎王那儿撒了一泼尿,她喝了,所以变得伶牙俐齿。你们要想这样,喝我的尿就行。’”
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凤姐笑着说道:“好呀,幸亏我们都是嘴笨的。”尤氏道:“咱们这里谁是嘴快的,别当没事人似的。”说完大家又是一顿笑。众人都知道凤姐平时就爱说笑话,肚内有好多的新鲜事。不光大人喜欢听,连小孩都喜欢。丫头们就悄悄地和女先生说明,以咳嗽为记,让花落到凤姐手中。一会儿女先生又开始击鼓,大家开始传花,一会儿鼓停了,花果然就落到了凤姐手里,众人齐笑着说道:“可算是拿住你了,快点说个好的,别太逗,要不然笑得肚子疼。”
屋内的小丫头看见凤姐要说笑话了,赶快去把自己的姐妹们都叫过来。一会儿工夫,就挤了一大屋子人,连外头的窗户底下,都站满了人。这边凤姐想了想,就开始讲道:“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过元宵节,赏灯喝酒,真是十分热闹。婆婆、媳妇、孙子媳妇、外孙媳妇、孙子、孙女、侄儿、外甥。哎呀呀,人真是多。”众人一听,笑着说道:“听她这么贫嘴,又不知要嘲笑谁呢。”尤氏在一旁道:“你要是说我我可不饶你。”凤姐起身拍手笑着讲道:“我这么费力地讲,你们还跟着瞎说,那我不讲了。”贾母笑道:“你说你的,接下来怎么样?”凤姐想了想,笑着说道:“就是坐了一屋子人,然后喝了一夜的酒,就散了。”
众人见她说到这儿,还在愣愣地等着她接着往下说。就见凤姐也不继续讲了,大家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湘云在那儿看了凤姐半天。凤姐一看大家这样,就道:“那就再说一个过节的吧。这日过节,几个人抬着房子那么大的鞭炮去城外放,引来了上万人观看。有一个性急的,就偷偷拿着香给点着了,只听砰的一声,大家轰然一笑,散开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捆得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问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凤姐说道:“没听见的是聋子呗。”众人一听,回过神来,都大笑起来。又想着上一个没有说完,就问道:“那上一个故事还没说完呢。”凤姐一拍桌子说道:“好啰唆,接下来就是节过完了,大家忙着收拾东西,再往下怎么样我怎么知道。”大家一听,又笑了起来。凤姐笑着说道:“天也不早了,依我看老祖宗也累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散了吧。”尤氏等人用手绢捂着嘴,笑得是前仰后合,指着她说道:“你可真是个贫嘴的东西。”贾母也笑着说道:“这凤丫头,是越来越贫嘴了。”
凤姐一面说,一面吩咐道:“把炮竹和烟花都拿过来,咱们也把它放了,醒醒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下人们把各种烟花摆放好。这些烟花都是进贡之物,虽然不是很大,但都十分精致,准备齐全后,就开始放炮。黛玉一向身体弱,听不了这炮竹声,贾母就把她搂在怀里。薛姨妈搂住湘云,湘云笑着说道:“我不怕。”宝钗笑着说道:“她专爱自己放炮,还怕这个?”王夫人怕宝玉害怕,也把他搂在怀里。凤姐笑着说道:“就我是没人疼的。”尤氏笑着说道:“那我搂着你。”凤姐说道:“等散了,我们回园子里放去,我比他们放的还好呢。”
说话的工夫,外面的各种烟花炮竹就放完了。贾母说:“夜长了,有点饿了。”凤姐忙回说:“有熬好的鸭肉粥。”贾母说:“我想喝点清淡的。”凤姐忙说:“还有用大枣熬的粳米粥,是预备给太太们吃斋用的。”贾母说道:“这个好。”说着,已经撤去了残席,又端上些精致的小菜。大家随意吃了点,就散了。
第二天,薛姨妈请大家喝酒,贾母觉得身子乏,坐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自那天之后,再有亲友来拜访的,或是来请赴宴的,贾母一概不去,家里就由王夫人、凤姐等人料理。连宝玉都不出门了,只说是留在家里陪贾母解闷。这个年,也就热热闹闹地过完了。
[1][宗祠]习惯上称祠堂,是供奉祖先神主,进行祭祀的场所,被视为宗族的象征。宗庙制度产生于周代。
[2][门神]旧时农历新年贴于门上的一种画。门神是道教和民间共同信仰的守卫门户的神灵,旧时人们将其神像贴于门上,用以驱邪辟鬼、卫家宅、保平安、助功利、降吉祥。
[3][太傅]周代设置,为辅弼天子之任。汉代复置,次于太师。历代沿置,多用为大官加衔,无实职。
[4][女先生]古代称说书人为说书先生,女先生指的是女性说书人或女道士。
[5][孙行者]也就是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