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孚尔玛诺夫
一九二〇年的八月初,乌兰该尔[44]派了几千他的精兵从克里木向古班方面去。指挥这个部队的是乌拉该——乌拉该尔的最亲密的同事的一个。这计划的目的,是在鼓动古班哥萨克,来反对苏维埃政权,仗了他们的帮助,将这推翻,并且安排由海道运送粮食到克里木去。白军在阿梭夫海岸的三处地方上了陆,自由自在地前进。没有人来阻碍他们的进行,他们挨次将村庄占领。于是渐渐逼近了这地方的中枢,克拉斯诺达尔市了。
古班就纷扰起来。第九军的各联队,好象刺毛似的布满了各处,还编成了工农自卫团和义勇兵的部队。独有克拉斯诺达尔市,却在这不太平时候,准备了六千自愿参加战斗的劳动者!
乌拉该的部队向前进行,又得意又放心,一面天天等着哥萨克的发生暴动,成千的,而且成万的来帮他们。他们等待着义勇的哥萨克联队,他们等待着红军后方的恐怖行为,他们等待着援军,敌人的崩溃和消灭。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见。哥萨克们因为经过了内战的长期考试的磨炼,都明白红军的实力和苏维埃政府的稳固,不会相信乌拉该的冒险的成功了。所以他们就非常平静,毫不想到忙着去帮白系将军去。自然,有钱的哥萨克们,是不很欢迎粮食税的,他们也不高兴禁止自由买卖和贫农的无限的需索——但是虽然有这些的不满,他们却不敢再像一九一八年那样,对于有力的苏维埃政府去反抗了。但事情即使是这样,白军的侵入却还是很厉害。于是大家就必须赶紧将敌军防止,对峙起来,并且用竭力的一击,将他们消灭。
“不是赶走——而是消灭。”那时托罗茨基命令说。古班便即拚命的准备,要来执行这新的重要的任务了。
到八月底,敌人离古班地方的首都克拉斯诺达尔市,已只四五十启罗密达[45]了。这时便来了托罗茨基。议定许多新的紧急的策略,以排除逼近的危险。后来成了最重要的那一个策略,也就包含在这些里面的。一队的赤色别动队[46],派到敌军的后方去了。红军的一小队,是用船从古班河往下走,以冲敌军的背后。他们须下航一百五十启罗密达,才能到乌拉该的司令部。同志郭甫久鹤[47]被任为别动队司令,大家又推我当了兵站部的委员。
我们的任务,是在突然之间,出乎意料之外的给敌军一下打击,使他们出不得头,发生一种恐怖——简短的说,就是要给他们碰一个大钉子。
计划是成功了。
古班的内海上,停着三条船:“先知伊里亚”,“盖达玛克”和“慈善家”。都是很坏的匣儿,又旧,又破烂。好容易,一个钟头才能前进七启罗到八启罗。我们这赤色别动队,就得坐在这些船和四只拖船上,向敌军的后方去。
海岸上面,整天充满着异常的活动。必须在几个钟头内,将兵丁编好,武装起来,并且准备着行军。又得搬运粮食,而且还有事,是修理那些老朽的——对不起得很——船只。摩托车来来去去的飞驰,骑马的从岸边跑进市里去,我们所有的两尊炮,也发着大声搬下去了。装着小麦,粮草和军器的车子,闹嚷嚷的滚来。到了一队赤卫军,率领的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司令,他们立刻抓起那装得沉垫垫的袋子和箱子,驮在肩上,运下船去,消失在冷藏库的黑洞里了。搬弹药箱总是两个人,更其沉重的就四个。很小心的拿,很小心的搬,很小心的放在冷藏库里面——司令叫过的:要小心!不要落下了弹药!但在搬运那大个子的罗宋面包的时候,却有的是欢笑和高兴了。它就像皮球一般,从这人抛到那人的手里。这传递面包于是也成了比赛,都想显出自己的适当和敏捷来。重有二十磅的大面包,也常常抛在那正在想些什么,没有注意的青年的头上,但便由他的邻人,早经含了嘲笑,看着这有趣事情的接住了。
有一回,一个人站在跳板上打了打呵欠,他的帽子就被谁打在水里了,看见的人们都大笑起来。“这是风暴呵,”有一个说,“这是连衣服都会给剥去的。”
“你呆什么呀,赶快浮过去罢,还不算迟哩。”别一个说,还有第三个想显显他的滑稽,便指着船道,“试一试罢,你坐了船去,该能捞着的。”自从出了这件事,我们这些家伙便都除下了帽子。站在岸边的就将它抛在地面上,别的人们是藏在衣袋里,塞在皮带下或另外什么处所去了。
装货还没有完。新的部队开到了,是恬泼而有趣的队伍。他们随即散开,夹在人丛中,而且也随即开始了跑,拉,骂和笑。
手里捏着工作器具,工人从工场里跑来了,他们说着笑话,和赤卫军谈着天,也就消失在船的肚子里。岸上到处是小贩女人卖着西瓜。多汁的成熟的西瓜。矮小的少年,又干练,又机灵,嚷着,叫着,到处奔跑,用唱歌似的声音兜售着烟卷。闲散的看客,好事的昏人,在岸边站成围墙,莫名其妙的在窥探,无论那里都塞进他的鼻子去,发出愚问,竭力的打听,并且想从我们这里探些底细去。如果他们看饱了,就跑到市上,去散布最没常识的消息,还要确证那些事情的真确,是他在那里实在“亲眼看见”的。
不消说,这里是也有侦探的,但他们也参不透这显得堂皇而且明白的准备的秘密。——很堂皇,很明白,然而却是很秘密。这些船开到那里去,这些船装的是什么人,开这些船为了什么事,在大家都是一个秘密。连我们的司令,我们负着责任的同事们,也没有完全知道的。
我们工作的成功的第一条件,是严重的守秘密。秘密是必须十分小心的保守起来的,因为倘使在克拉斯诺达尔市里有谁一知道——三个钟头以内,乌拉该的司令部也就知道了。为什么呢,为的是在内战时候,白系的哥萨克们已经清清楚楚的懂得了运用他们的“哥萨克式乌松苦拉克”(乌松苦拉克是这地方的一种习惯之称,有人一知道什么事,便立刻告知他的邻居,即使他住的有好几启罗密达之远,也前去通报。契尔吉斯人如果得到一点消息,便跳上他的马,向广阔的平原,危险的山路飞跑而去,虽是完全不关紧要的事件,在很短的时间中,连极荒僻的处所也早已知道了)。假使乌拉该预先晓得一点我们的登陆的事,那么我们的计划就不值一文烂铅钱。他马上会安排好“客气的招待”,用几个水雷,十枝或十五枝枪,一两尊炮,古班河便成了我们大家的坟墓了。因为在狭窄的河里,想逃命是做不到的。
秘密被严守了下去。
好事之徒的质问,在一无所知的人们的莫名其妙的唠叨话上撞碎了,战士呢——是既不想听新闻,也毫没有什么牵挂。只有尖鼻子而满脸雀斑的炮兵柯久奔珂,问过一次他的邻人道:“去救,救什么?”“这很明白,总不是自己。”那邻人不满足似的打断了他的问。交谈也就完结了。
红军士兵全是童话样的人物。彼此很相像。都是义勇劳动者,工人团的团员,党和青年团的同志。一句话——是青年,能和他们去干最重大的计划的。
我们一共有枪八百枝,长刀九十柄,机关枪十架和轻的野战炮两尊。是一枝小小的,但是精练的部队。
午后——不到四点钟——开拔的准备统统齐全了。装着弹药的最末的一个箱子已经搬下,摩托车装在舱面上,跑得乏极了的马匹也都系好,人们就只在等候医药品。然而关于这东西,是总不过一件伤心故事的。等来等去,到底等不到。于是我们也就出发了,几乎毫没有什么药品和绷带材料的准备。
跳板抽回到汽船和拖船上,湿漉漉的肮脏的绳索也拉起了,一切已经准备好……
小贩女人将卖剩的西瓜装进袋子里,扛在肩上,恨恨的骂着走掉了。岸上空虚起来,打着呵欠的人堆都纷纷迸散。拖船上面,抛满着大堆的鞍桥、袋子、绳索、马草、西瓜、背囊和皮包,我们的战士都勉强挤在空隙中,躺的有,坐的有——镇静,坦白,而且开心。
一只货船里,克拉斯诺达尔的年纪最大的共产青年团的团员介涅同志,挂下了两条腿,直接坐在舱面上。他排字为业,是十八岁的青年。脸相是上等的,长一双亮晶晶的聪明的眼。他拉得一手好胡琴,跳舞也很出色,还会用了好听的声音,自由自在地出神地唱歌。“康索谟尔的介涅”是就要被送到艺术学校去,在那里受教育,培植他出色的才能的。然而恰恰来了乌拉该,再没有工夫学——只得打仗了。这青年却毫不踌蹰,抛弃了他的夙愿——勇敢而高兴地去当了义勇军。当在康索谟尔募集义勇军的时候,他首先去报名,丝毫也没有疑虑。倒相反——提起了所有的他的感情,他的意志,他的思想,在等候着强大的异乎寻常的事件。他还没有上过阵,所以这事在他便觉得很特别,而且想得出神了。
介涅不作声,唾在水里,诧异似的看着小鱼怎样地在吃他白白的牛乳一般的唾沫。他背后蹲着水手莱夫·锡觉德庚。眼睛好象猫头鹰,又圆,又亮,平常大概是和善的,但有必要时,就冷酷得像铁一样。剪光的头,宽阔的露出的胸脯,晒得铜似的发黑。锡觉德庚默默的四顾,喷出香烟的烟气,像一朵大云,将拳头放在自己的膝髁上……
靠着他的脚,躺在干草堆上的,是一个勇敢的骑兵,黑色卷头发的檀鞠克,是很优雅的白俄罗斯人。在这船上,檀鞠克所最宝贵的东西,是他的黑马。这马叫作“由希”。他为什么叫它由希的呢,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但这一点是确凿的,因为檀鞠克如果“由希——由希——由希”的连叫起来,就仿佛听到他非常爱听的口笛一样。他也就拍手,跳跃,舞蹈,一切东西,对于他都变成愉快的跳舞和口笛了。这负过两回伤的“由希”,曾经好几回救了它那白晰的骑士的性命,即使哥萨克用快马来追的时候,它还是给他保得平安。檀鞠克坐着,圆睁了眼睛,正在气喘吁吁的咬吃一个大西瓜,向旁边吐掉着瓜子。
他的身旁站着曲波忒——骑兵中队长。是一条莽大汉,那全体,就如健康和精力所造就似的。在他的生涯中,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不幸的家庭生活,一生的穷苦,饥饿,还有从这市镇到那市镇,从这村落到那村落的长久的彷徨。从大俄罗斯的这一边境到那一边境。然而没有东西能够降伏地,没有东西侵蚀了他那老是畅快的心境,他的兴致,可以说是庆祝时节一般的人生观。他对什么也不低头,什么也不会使他觉得吃重,什么也不能使他做起来怕为难。
这汉子,令人看去就好象一向没有吃过苦,倒是终生大抵是一篇高高兴兴的,很少苦恼的历史一样。
他的眼光很澄明,他的优雅的脸很坦白。而敢于担任重大工作的创造底欢欣,一切都带着生活底兴趣和坚强不屈的意志,来灌注了他性格的全体。曲波忒站着在微笑——确是觉得自己的思想的有趣了罢。他是能够这样地凝眺着古班的河流,站立许多时候的。
还有那短小的,满脸雀斑的柯久奔珂也在这处所。是一个瘦削的,不见得出色的家伙,如果用了他那又低又浊的声音一说话,他就显得更加渺小了。这可怜人是有肺病的,而这可怕的病又一天一天的逼紧起来,好象要扼死他一样。虽然也曾医治过,然而并不久——暂时的,断续的,而且是错的。柯久奔珂明白着自己的苦恼。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有限的了,每当独自一个的时候,他就悲伤,忧郁,想来想去。但一到社会里,有许多伙伴围绕他,他却多说话,而且也爱说话了。对于所有的人,一切的事,他都来辩论,总想仗了自己比别人喊得还要响,压倒了对手,来贯澈自己的主张。然而他是真意,是好心,使人们也不会觉得讨厌。如果激昂起来,他就“发吼”——正如曲波忒给他的说法所起的名目那样。于是别人便都住了口,给他静下去。大家是因为对他有着爱情,所以这样子的,在脸上,可都现着一种讥讽的熬住的微笑。
“呔,鬼,静静的。”檀鞠克一看见他的由希正要去咬旁边的一匹阉马的时候,忽然叫了起来。
由希站定了,回转头来,仿佛在想那说给它的“话语”似的,将它的又热又软的耳朵动了几回,便离开了那阉马。
“你瞧!”檀鞠克得胜似的大声说。
“什么‘你瞧’呀,”曲波忒含着嘲弄的微笑,回问道。
“你没有看见它是懂得话语的么?”
“我没有看见。它只还是先前那样站着罢咧。”曲波忒戏弄着他,说。
“它想咬了哩,你这昏蛋!”
“那是都在想咬的,”锡觉德庚用了很诚恳的态度,说明道。
暂时充满了深的沉默。
“同志们,”介涅忽然转过脸来了,“一匹马和它的主人弄熟了,他的话就全部懂,这真是的么?”
“你刚才就看见了的。”檀鞠克便开始说。
“自然,”曲波忒发起吼来——打断了檀鞠克的话。“如果你说一句‘走开去’罢,他会用了马掌铁,就在你肚子上狠狠的给一下的。要不这样,它才是懂得一切的话语。而且,即使……”
“唉唉,那自然,同志们,它懂得!”柯久奔珂夹进来了。“不过总得给它食料。马只要从谁得到燕麦,它也就服从谁……是的!只对这人,对别的谁都不。实在是这样的,例如我的父亲有一匹黑马,他们俩是好朋友。那马给我的老头子是骑得的,可是对于邻居——那姓名不管他罢——哦,安梯普,它却给在手上咬了一口……但是遇见父亲呢,它可就像一只羊。”
“这是一定的,”介涅附和着他说。“谁给它食料,它也就爱谁。爱会懂得一切的。你打它一下看,你以为它不懂得么?它很懂得的!它就恼怒你。就是马,也会不高兴的呀。然而倘若你摩摩它的鬃毛,那么它就‘笑,’静静的,还求人再得这么干。那里,那里,兄弟,它是什么都懂得的。”
“不错,一点不错,”檀鞠克和他联成一气了。
岸上走着一个姑娘。她的头是用玫瑰色布裹起来的。她向船上看,像在寻谁模样。
“喂,杜涅——格卢涅,”曲波忒叫喊道,“我在这里呀!你还找谁呢?”
那娃儿笑着走远了。
“为了我们的出行,你连手帕也不摇一下子么?”他笑着,又叫喊说。
“她连看你一看也不愿意。”锡觉德庚辩难道。
“就是讨厌你罢咧。”那来的回答说。
“哦,你自己可长得真漂亮呵,你这老疲马。”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介涅,听哪,”柯久奔珂说,“我去拿我的手风琴来。你肯唱几句么?”
介涅表示着愿意,柯久奔珂却已经消失在箱子和袋子中间,立刻拿着一个大的手风琴回来了。他一下子坐在一段木料上,就动手,为了要调弦,照例是这么拉那么拉的弄了几分钟,发着些不知什么的音响。
“哪,我得拉什么调子呢?”他很爱新鲜似的去问介涅。他那姿势,看去也恰如疑问符号的一般。
“随你的便……我是都可以的。”
“那么,我们来唱《斯典加·拉旬[48]歌》罢。”
“我一个人可是不唱这个的,”介涅说,“你们得来相帮。”
“来罢,”曲波忒和檀鞠克同时说。
介涅唱起来了。开初很低,好象他先得试一试,来合一下歌词似的,于是就总是高上去……
他站起身,转脸向着河流。他的唱,不是为着围绕住他的人们的,倒是为了古班的波浪。
手风琴的伴奏却不行。柯久奔珂简直是不会拉的,但这也一点不要紧。介涅唱出歌词来,柯久奔珂便倾听着他那清越响亮的声音,刚要动手来“伴奏,”可已经是太晚了。我们青年们合齐了怒吼般的声音,和唱那歌词的后半篇。因此柯久奔珂的艺术便完全失了功效。货船上的人们都来围住了歌人,一同唱着大家知道的那一段。介涅开头道:
在伏尔迦的大潮头上,
通过了狭窄的山岛之门,
于是就吼出强有力的声音来了:
在彩画斑斓的船只上,
来到了斯典加·拉旬的兵们。
在这刹那间,船就摇动起来。毫没有声响,也不打招呼,汽船拖了那些货船开走了。
船只成了长串,仿佛强大的怪物一样,沿河而去。这情景,颇有些庄严,但同时也可怕。一个部队开走了——到敌军的后方去……
并没有人分明知道,但前去要有什么紧要的和重大的事,却因了准备的模样,谁都已经觉得,领会了的。泊在岸边的时候,弥漫着汽船和拖船里的无忧无虑的开心,现在已将位置让给深远的,紧张而镇静的沉思了。这并不是怯,也不是怕,大约便是对于就要到来的大事件的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底准备罢。在飘忽而含着意思的眼光上,在迅速而带着神经性的举动上,在忍住而且稀少的言语上——在一切上,人都觉得有一种什么新的东西在,是船只泊在岸边的时候所完全没有的。这心情只是滋长起来,我们愈前进,它也就愈强大,并且渐渐的成为焦躁的期待的样子了。
在汽船上,比在拖船上知道得多一点,大家都聚到舱面上来了,用手指点着各方面,高声的在谈论,敌人现在该在什么处所呀,那里有着什么什么沼泽呀,大道和小路是怎么走的呀……
古班河转了弯,蜿蜒在碧绿的两岸之间了。我们已经经过了科尔涅珂夫的坟墓——不过是一座很小的土堆,就在岸边。然而这却是谁都知道的历史的胜迹!这岸上曾经满流过鲜血。每一片地,都用了激烈的战斗所夺来。每一片地,都由红军用了宝贵的鲜血所买进,每一步每一步,都送过将士的性命的。
部队不住的向前进。
哥萨克的荒村,乌黑的影画似的散布在远地里了。树林却那里都望不见。无论向什么地方看过去——田野、牧场、水。有几处满生着绿得非常的很肥的草儿。此外就全都长些芦苇。但末后连这也少见起来。天快要到晚上了。
八月的夜,逐渐的昏黑下去。河岸已经消失,在那里,只看见水边有着奇特的夜雾的绦纹。既没有草儿和芦苇,也没有小树丛——什么都看不见了。船队慢慢的在前进。最前头是一只小汽船,弯曲着,旋转着,好象狗儿在生气的主人面前一样。它的任务,是在听取一切,察看一切,知道一切,并且将一切豫先来报告。尤其紧要的是那船员要十分留心,不给我们碰在水雷上。
在这第一夜还不怕有大危险。但到早晨,我们是必须到达离克拉斯诺达尔七八十启罗密达的哥萨克村斯拉文斯基的。斯拉文斯基属于红军,所以直到那地方的两岸,也当然是红色的。然而这最末的推测,却也许靠不住,因为敌人的熟悉一切大路和间道,就像自己的背心上的口袋一样,往往绕到我们的后方,在我们没有料到的处所出现。现在就会在我们刚才经过的岸上遇见,也说不定的。然而很平静。我们在船上听不见枪声和喧嚣。人只听得汽船的轮叶下水声拍拍,有时战马因为被不安静的近邻挤醒,嘶鸣几声罢了。
舱面上空虚了。人们都进了船舱,一声不响。谁也不高兴说话。有的在打盹,一遇冲撞就跳了起来,有的坐着,凝视了湿的玻璃窗,一枝一枝的在吸烟卷。拖船上也都静悄悄。红色战士们靠了袋子,马鞍,或是互相倚靠了睡着了。打鼾,讲梦话,好象在比赛谁能更加高声和给人“铭记”似的。闭上眼睛,倾听着这无双的合奏,倒也是很有趣,很奇特的事。从冷藏库里,则传出些低微的呻吟和呓语——然而这在舱面上却几乎听不见,在岸上就简直完全听不见了。
我们的红色船队总在向前进。
一到深暗从地面揭开,东方显现了曙色的时候,我们到了斯拉文斯基了。先前这河上有一座很大的铁路桥,直通那哥萨克的村子。白军一知道他们的地位已经绝望,不再有什么用处,便将这桥炸毁了。桥体虽然坠下水,桥柱却还在,而且和歪斜了的中间的柱子,造成了一个尖角。我们这些船现在就得走过这三角去。这可并不是容易事,因为四边的河水是很浅的。这么一来,我们的工作就尽够了。一直弄到晚。一切都得测量,精细的计算和思虑。有句俄国的谚语,说是,人必须量七回,下一剪。我们也遵奉了它的指教,每一步,就查三回。于是出发的准备全都停当了。在斯拉文斯基,我们还要得到援助,加进新的战士去。现在已经几乎有了一千五百人。我们添补了一点食料和军火,仍然向前走。将全部队分为三队,每队都举好各别的司令。在我们前途的是什么,我们在夜间所等候的是什么,都尽量说给他们了。将近黄昏,我们就悄悄的离了岸。哥萨克村里,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开拔。这村子,是用士兵包围起来,给谁都不能进出的。但在这地方也保住了秘密。
秘密是救了红色别动队的性命的。
从斯拉文斯基到乌拉该的司令部,还得下航七十启罗密达去。这就足够整一夜了。我们的航海,是这样地算定的,没有天明,便到目的地,因为我们须利用夜雾登陆,当一切全在睡觉的时候,蓦地闯了出来。应该给敌人吃一个袭击,而我们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出现的。
这最末的一夜,在参加远征的人们,怕是终生不会忘记的罢。到斯拉文斯基为止,我们没有什么大害怕,这原是捏在我们手里的地方,即使岸上有些敌人,也不过偶然的事。然而在这满生在低湿的河岸上的芦苇和树丛之间,却到处有敌军的哨兵出没。我们在这里很可以遇见猛烈的袭击的。所以地位就格外的危险,我们必须有最大的警备。当开船之前,各队的司令都聚在河岸上,还匆匆的开了一个军事会议。那姓名和达曼军分不开的司令者,同志郭甫久鹤就在这里面。郭甫久鹤是在一九一八至一九这两年间,引着这尝了说不尽的苦楚的不幸的军队,由险峻的山路,救出了敌军的重围的。古班,尤其是达曼的人们,都以特别的爱,记忆着司令叶必凡·郭甫久鹤。他是一个哥萨克村里的贫农的儿子,当内战时候,连他所有的极少的一点东西也失掉了。他的家被白军所焚烧,家私遭了抢掠。郭甫久鹤便手里拿了枪,加入了全革命。他已经立过许多功。这回也就是。古班陷在危险里了。必须有人渡到敌人的后方,将自己的性命和危险的事情打成一片,来实行一回莽撞的,几乎是发狂一般的计划。谁干得这事呢?该选出谁来呢?这脚色,自然是同志郭甫久鹤了。体格坚强,略有些矮胖,广阔的肩身,他生成便是一个司令。他那一部大大的红胡子,好象除了帮他思索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任务了,因为郭甫久鹤每当想着事情的时候,总是拈着那胡子,仿佛要从脸上拔它下来的一般。在决定底的瞬息间,他整个人便是一个思想。他不大说话了,他单是命令,指挥。他也是属于那些在人民的记忆上,是有着作为半童话的,幻想的人物而生活下去的运命的人们这一类的。他的名字,已经和最荒唐的故事连结起来了,红色的达曼哥萨克人,也将这用在所有的大事件里。
郭甫久鹤站在岸上,不知不觉的在将他那大部的红胡子捻着,拔着。他身边站着他最高的,也是最好的帮手珂伐略夫。为了刮伤,他满脸扭曲到不成样,下巴歪向一边,上嘴唇是撕裂了的。珂伐略夫经历了多少回战斗和流血的肉搏,多少回捏着长刀的袭击,连自己也数不清了。他也记不清自己曾经负过几回伤。大概是十二到十五回罢。我不知道他的全身上可有一处完好,没有遭过炮弹片,枪弹,或者至少是土块所“轻轻的碰着”了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活下去,就令人简直莫名其妙。瘦削身材,一副不健康的苍白的脸,满绕着柔软的黑胡子,他显出战士的真的形相来。尤其显得分明的,是在他的对于无论什么计划,即使很危险,也总要一同去干的准备上,在他的严峻的规律上,在他的人格的高尚和他的勇敢上。当兵的义务他虽然完全没有了,但他还不能抛掉来帮我们打仗,全然是出于自愿地来和我们合作的。到后来,我看见他当战斗中也还是很高兴,冷静而且镇定,恰如平常一样。重大的事件,他总是用了一样的勇敢去办好的,但后来报告起来,却仿佛是一件不值得说的工作。珂伐略夫一般的并不惹眼而却是真实的英雄,在我们红军里颇不少。但他们都很谦虚,很少讲起自己,不出锋头而且总是站在后面的。
和珂伐略夫对面,站着炮兵队长库勒培克同志。后来我在激战之际,这才认识了他。当我们别动队全体的命运悬于他个人的果决和勇敢的时候,当我们全盘形势的钥匙捏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显出他的本领来了。真令人歆羡他那种如此坚决的意志,如此的纯熟和舒齐。令人歆羡他的强硬和坚固,与其说是人,倒更像石头一样。但如果看起他来,他就仿佛一匹穿了制服的山羊,连声音也是山羊——微弱,尖利而且枯嗄。
在场的还有两三个司令们。会议也并不久,因为一切都已经在前天想妥,决定的了。
“叫康特拉来,”郭甫久鹤命令道。
这名字便由人们传叫开去了。
又稳又快的跑来了康特拉。
“我在这里,做什么事呀?”
单是看见这年青人,就令人觉得快活。他的眼里闪着英气,手是放在他那弯曲的小长刀的刀柄上。白色的皮帽子,快要滑到颈子上去了。宽阔的干净的前额,明亮而伶俐的眼睛。
“听那,康特拉,”郭甫久鹤说,“你该知道的罢,我们就要动手的事情,是很险的。你只消一望,到处都是敌。沼泽里,小路上,芦苇和树丛里,到处埋伏着敌人的哨兵。你熟悉这一带地方么?”
“谁会比我熟悉呢,”康特拉笑着说。“这地方到海为止,全是些沼泽和田野。没有一处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曾经各处都走过的……”
“那么,就是了,”郭甫久鹤说,“我们没有多工夫来细想。开船的准备已经停当了。你去挑出两打很出色的人来,并且和他们……啡!”郭甫久鹤便吹一声口哨,用手指指点着很不确定的处所。
“懂得了……”
“那么,如果你已经懂得,我们就用不着多说。拿了兵官的制服,银扣,肩章去——出发罢。我们全都准备在这里了。去罢!”郭甫久鹤向了离他不远,站着的一个人说。那人当即跑掉了,立刻也就回来,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拿这个去,”郭甫久鹤将包裹交给康特拉,说,“但要快。您一走,您就穿起这些来罢,但在这里却不行的。你挑一个好小子,给他十个人,教他们到左岸去,那里是不很危险的。你自己就在右岸,还得小心,什么也不要放过。如果有点什么事,你就发一个信号。你知道我们这边的信号的。你要在河的近地。”
“懂了。”
“那么,你要知道,如果你不能将两岸办妥,你就简直用不着回来……”
“是的,我可以去了么?……”
“是的,去罢,好好的干……”
康特拉忽然跑掉了,正如他的忽然跑来一样,而且不消多少工夫,就备好了马匹。马匹和人们,又都立刻聚成一堆,分为两队,也就全都跑掉了。人们只见康特拉和二十五个青年用快跑在前进。
别一队是向左岸去的,我看见曲波忒在他们的前头。这巨人似的,强有力的大个子的哥萨克,跨在自己的黑马上,就好象一块岩石。他的近旁是介涅,孱弱的瘦削的青年,草茎一般伏在马的鬃毛上。士兵们都在船上目送着远去的伙伴。沉默而且诚恳。他们什么也不问。他们什么也不想人来通知。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清清楚楚的。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开玩笑。
康特拉跑了一个启罗密达半,便跳下马来,对他的部下道:“你们的制服在这里,大家分起来罢,可不要争头衔。”人们打开了包裹,从中取出白军的勋章,肩章和扣子,帽章和别的附属品来,五分钟后,已经再也看不出我们红色哥萨克了。康特拉也打扮了一下,变成一个兵官,很认真,但也有点可笑。尤其是他试来摆摆官相的时候,大家便都笑起来了。因为他就像披着驼鸟毛的乌鸦。
黄昏还没有将它的地位让给暗夜,但我们的哨兵该当经过的道路,却已经几乎辨不出来。大家又上了马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