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郎们,”康特拉说,“不要吸烟,不要打嚏,不要咳嗽,要干得好象全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样。”
大家很静的前进。静悄悄的,连马匹的脚步怎样地在湿的软泥里一起一落的蹄声,也只隐隐约约地听见。马脚又往往陷入泥泞里去,必须给它拔起。有人前去寻找更好的道路去了。这样地进行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没有遇到一个人。是死了的夜。那里都听不到一点生命的声音。在芦苇里,在山谷里,都是寂静。沼泽上罩着昏暗的望不见对面的雾气。
但且住!——远远地听到声响了。是先前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仿佛是电话线的呻吟。也许是泉水罢,也许是小河罢……
康特拉停住了,大家也跟着他停下。康特拉向传来声响的那方面,转过耳朵去,于是将头靠在地上,这回可分明地知道了那是人声。
“准备着!”下了静悄悄的命令。
大家的手都捏住了刀柄,慢慢地前进……
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六个骑兵的轮廓。他们正向着康特拉跑来。
“谁在那里!”那边叱咤道。
“站住!”康特拉叫道,“那里的部队?”
“亚历舍夫军团。”……“你们呢?”
“凯萨诺维支的守备队。”
骑兵跑近来了,一看见康特拉的肩章,便恭恭敬敬的向部队行一个敬礼。
“放哨么?”康特拉问。
“是的,放哨。”……“不过也没有什么一定。谁会在夜里跑进这样的地方来呢?”
“四边也没有人,我们已经跑了十五启罗密达了。”
在这瞬间,我们一伙就紧紧的围住了敌人的部队……
还问答了几句。知道他们的一两启罗密达之后,还有着哨兵。沉默了一会。康特拉的轻轻的一声“干!”就长刀闪烁起来了……
五分钟后,战斗已经完结。
于是大家仍旧向前走,其次的敌人的哨兵,也得了一样的收场……
勇敢的康特拉,只领着一枝小小的队伍,遇见了六个敌人的哨兵,就这样地连一个也没有给他跑掉。
曲波忒也遇到了两个哨兵,他们的运命也一样。只在第二回却几乎要倒楣。一个负伤的白军骑兵的马匹忽然奔跑起来,险些儿给逃走了。觉得省不掉,就送给它一粒子弹。
这曲波忒的枪声,我们在船上听到了,大家就都加了警戒。我们以为前哨战已经开头,因此敌人全都知道一切了。他是一定能够实行规则的。大家就站在舱面上,等候着信号。我们不断的在等候,康特拉或者曲波忒就要发来的——然而没有。岸上是坟地一般静。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天明,我们整夜的醒在舱面上,大家都以为芦苇在微微的动弹,大家都觉得听到些兵器的声响,有一个很是神经质的同志,还好象连高声的说话也听见了。河岸很近,人已经可以分别出芦**和田野来。
“我想,那地方有着什么,”一个人凝视着沿岸一带,指给他的邻人,开口说。
“什么也没有。胡说白道。”
但他也不由的向那边凝视,说道:“但是,且慢……是呵,是呵……好象真是的……”
“你以为那不像枪刺在动么?”
“是的是的,我也这么想……仔细的看一看罢——,但是,看哪,这边的是什么——这边,都是枪刺呀,还有那边——还有这边……”
“喂,汉子,可全是芦苇呵……动得这么慢!”
于是他不去看岸上了,但这也不过一眨眼间的事。接着又从新的开头……枪刺……枪……士兵,兵器声,说话声。这一夜是充满了可怕的阴郁的骚扰。谁都愿意抑制了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谁也寻不着平静。表面的平静,是大家能够保住的。脸色,言语,举动——这些冷静而且泰然自若——但心脏却跳得很快,很强,头也因为充满了飞速的发射出来的思想,快要炸裂了。大家都在开始思索着一切办得到的,倒不如说,一切办不到的计划。如果从芦苇丛中放出枪来,可怎么办,如果大炮从岸上向我们吐出炸弹来,又怎么办——教人怎么对付呢?……
假定了许多事,想出了许多办法。然而在这样的境地里,毫没有得救的希望,却是谁都明白的。小河里面,笨重的船简直不能回转,再向前走罢,那就是将头更加伸进圈套里去了。但是人得怎么办呢?
这些事是大家一致的,就是应该赶快的登陆,抽掉了跳板,动手来格斗……
然而“动手来格斗”,说说是容易的。我们刚要上岸,敌人就会用了他的枪炮,将我们送进河里去。我们的战士们怎样的挤在汽船和拖船上,聚成一堆,他在岸上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大家都没有睡觉。自从离开了斯拉文斯基以后,他们都不能合眼。司令们将这回的计划连着那一切的危险和困难,统统说给他们了。教人怎么会睡觉。在这样的夜里,睡觉比什么都烦难。在这样的夜里,是睁着眼睛,眼光不知不觉地只凝视着暗地里的。很紧很紧的挤在船的所有角落里,低声谈起天来了。
“冷……”
“吹一吹拳头罢——那就暖了。”
“只要能吹起来——哪,如果有人给我们在岸上吹起(喇叭)来,可真就暖了哩。”那士兵于是转脸向了岸边,用眼睛示着敌人的方向。
“他们近么?”
“鬼知道——……人说,他们在岸上到处跑着的。人说过,他们就躲在这些芦苇丛里的——也有人去寻去了。”
“那么,谁呢?”
“康特拉出去了!”
“哦哦,这很不错,他是连个个窟窿都知道的!”
“唔,这小子又能干!”
“我很知道他的。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就得到过三个圣乔治勋章了。”
“但是我觉得——这里没有人——太静了!”
“他们也不会在发吼的——你这昏蛋!”
“他们却会开枪呀——那就完了!”
“不——我想,还没有从康特拉听到什么的!”
“怎么想听到这些呢。连一只飞机也还没有飞来哩。”
“这倒是真的。哦,总之,孩子,为什么没有飞机到这里来的呀。”
“为什么没有——它是麻雀似的飞来飞去的。先前它总停在市镇里,要太阳出山之前它才飞出来。你也看它不见的,这很明白。”
“唔,究竟它为什么在飞着的。我简直一点不懂,这东西怎么会飞起来。”
“那可我也不知道。恐怕是从下面吸上蒸汽去的罢。”
“你可有一点烟草么?”
“吩咐过的,不准吸烟!”
“哦哦,那是不错的——但我想,这样的藏在拳头里,就没有人觉得了。”
立刻有三四个人的声音提出反对的话来,没有许他吸烟草。
“我们就到么?”
“到那里?”
“喏,我们应当上陆的地方呀!”
“哪,如果我们应当上陆,那么我们就一定是到了!”
就这样地从一个问题拉到别个去。字句和字句联起来——完全是偶然的——完全是无意识的。
船总在向前进。船队几乎没有声响的移动着。
天亮了起来,暗雾向空中收上去了——第一只船靠了岸。另外的就一只一只的接着它,架在岸边的软泥里,那里都满生着走也走不过的杂草和芦苇。
离哥萨克村只还有两启罗密达了。河岸很平坦,我们的前面展开着一条宽阔的山谷,给兵士们来排队,是非常出色的。据熟悉这一带地势的人说,要在全古班找一个登陆的处所,没有比这里再好的了。连忙架起跳板,在惊人的飞速中,大家就都上了岸。我们刚刚踏着地面,就呼吸得很舒服,因为我们已经不在水面上——各个骑兵和狙击兵,在这里都能够防卫他的性命,而且谁也不至于白白的送死了。大炮拉了上去,马匹牵了出来,司令们教部队排了队,神经过敏也消失了。它换上了冷静的严肃的决心。一切做得很勤快,快到要令人奇怪,这些人们怎么会这样的赶紧。但我们战士们却都知道,在这样的境地里,赶紧和迅速,是必要的。骑马的司令们,围住了郭甫久鹤和我。在路上嘱咐了两三句,大家就各归了自己的队伍,一切都妥当了。袭击的命令一下,骑兵就开了快步,步兵的队伍是慢慢地前进。
介涅受了任务,是横过哥萨克村的街道去,将一切看个分明。他像鸟儿一般飞过了园地和树林,门窗全都关着的人家,广场和教堂——他横断了全村子,已经带着“一切照常”这一个令人高兴的报告回来了。倘要解释这奇怪的“一切照常”的意思,那就是说,这受了死的洗礼的哥萨克村,都正在熟睡。它一点也没有豫防,一点也没有猜出。几处的街角上有哨兵在打盹,用了渴睡的眼望着飞驰的介涅,好象以为他是从前线跑来的传令。居民也睡得很熟。不过偶或看见弯腰曲背的哥萨克老婆子,提了水桶跕着脚趾走到井边去。介涅又看见一架飞机,停在教堂旁边的广场上。在一所大房子的篱笆后面,介涅还见到两辆机器脚踏车和一辆摩托车。
他很疲乏,喘着气,述说过一切的时候,大家就都明白,我们是在没有人觉察之中,到了村子了。
全盘的行动,所打算的就只在完全不及豫防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给敌军一个打击。袭击必须使他们惊惶,但同时也应该使敌人受一种印象,好象对面是强大的队伍的大势力,出色的武器,还带着强有力的炮队一般。所以我们也要安排下埋伏,不意的小战斗和袭击。这样干去,敌人就以为四面受了包围,陷于绝望的地位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打击这一种印象,这时是必须扮演决定底的脚色的。
山谷的尽头,就在哥萨克村的前面,还有几块没有烧掉的芦田。这里是无论如何总是走不过,我们就只得绕一点路。
登陆,准备,排队,向着哥萨克村的前进,给化去了两点钟。但敌人呢——睡觉又睡觉,总不肯醒过来。雾气已经逐渐的收上去了,只在河面上还罩着厚厚的看不穿的面幕。
河在这里转了弯,直向亚秋耶夫市,于是流到海里去。
右岸有一条军道,是通着村子的。我们的部队的一部份,就利用了这军道,走到村背后了。向这方面,又派了曲波忒所带领的骑兵中队去,那任务,是在敌军倘要向亚秋耶夫退走,就来抵挡它。
部队的各部份,那行动是这样地布置了的,就是从各方面,但又同时走到村子,开起枪来。我们的大炮也必须同时开始了行动。
屯在村里的敌军,也许看着情形,对我们会有强硬的抵抗。这很可怕,因为他们是有优秀的战斗性质的。他们里面,靠不住的只有被捕的红军。村里有凯萨诺维支将军的军团的一部份,亚历舍夫将军的联队,也是这将军的豫备大队,古班狙击兵联队,其中有着两个士官学校的学生。这之外,村里又驻扎有乌拉该的司令部和他的一切的枝队,还有各种小司令部以及白军后方的官员。而且我们还应该防备村人的敌对的举动,因为这哥萨克村,和我们是很不要好的。
不到早晨七点钟,部队临近了哥萨克村的时候,第一炮发响了。同时也开始了劈耳的轰击。大炮的雷鸣合着机关枪的爆响和步枪的声响,成为震聋耳朵的合奏了。士兵们直冲过去。摸不着头脑的敌人,完全发了昏,连一点的防御也不能布置。向着我们的胡乱开枪,也不能给我们丝毫损害。红军的步兵不住的前进,愈加压迫着敌军,将街道一条一条的前进了。到得市中央,我们这才遇见那准备了一点防御的敌。当这处所,带领我们的部队的是珂伐略夫。在这一瞬息间,踌蹰一下就有怎么危险,他是很明白的。他知道,敌人的恐怖,是能够消失的,那么,要收拾了他,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在这样的瞬息间,要得成功,就只要一个坚定而深沉的司令,他用的确的处置,制住惊慌的人们,他很快的悟出战斗的意义,并且捏住了胜利的钥匙是在那地方。恐怖,是大概因为百来个人发命令,既然很随便,而且常常完全相反,这才增加起来的。一种办法和别种相矛盾,为了着忙,发些只使事情为难而纠纷的命令。我们的敌人,就正落在毫无计划的这边跑那边跑,这么说那么说,这样办那样办的情况里了。
然而已经显出组织化的先兆,有计划的防御的先兆来。这紧要的机会是应该利用的,于是珂伐略夫就下了袭击的命令。他捏着手枪,自己留在左翼,到右翼去的是锡觉德庚。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恰如在拖船上唱歌那时候一样。但现在却烧起着特别的火焰,闪闪的在发光。他全部的额上,一直横到眉毛,刻一道深的严肃的皱襞。锡觉德庚的脚步是本来很重的。他仿佛踏勘地皮,必须走得牢靠似的在前进。在他身边是这样的放心,好象得到一种特别的平静和安全,觉得只要和他一气,就决不至于死亡,决不至于战败,他命令得很简单,很确当,又有些气恼。
敌人要在园子跟前排起阵来了。但还可以看出,他还没有将队伍排齐,还没有寻到人,来将这一大堆人又有力又有效地变成紧凑的队伍。
快得很,快得很……新的士兵们,从各方面涌到这人堆里去。他们从园子和人家,从马房和小屋里跑出来,人堆就愈来愈大,它在我们眼前生长起来了。它已经排开,它已经成为有组织的队伍的样子了,再一瞬间,我们就要碰着钢的刺刀的墙壁,再一瞬间,铁火的雹子就要向我们直注,步枪毕剥的发响,而我们的行列就稀疏下去……
呜拉!我们的行列里发了吼。
手捏着枪,我们的战士们向敌人堆里直冲过去了。那边就又更混乱起来。有的要向能逃的地方逃走,有的还在想开枪——但忽然之间,大多数人都站起身,抛掉他们的枪,向天空擎起了臂膊,在请求慈悲和宽大。
然而有几处还飞着枪弹,从我们的队伍里抽去顶好的人物。我们的最初的牺牲之一是勇敢的莱雍契·锡觉德庚。弹子正打在前额上,我们的英雄且是战士就死掉了。
但从院子的篱笆里,忽然跳出约莫五十人的一队,风暴似的直扑我们。我们的人们有些慌乱了,倒退了两三步。然而珂伐略夫的喊声已经发晌“上去,呜拉,上去!”于是红军的士兵就野兽一般一拥而上,径奔抵抗者,将他打倒,不住的前进。我军和敌兵混杂在一起,人早已不能分别了。
当这半百的人们跳出篱笆来的时候,先前将枪枝抛在我们脚下的那些人,并没有加进去。他们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愈加将臂膊擎得高高的,在等候慈悲,并且祈求仁善。红色的战士们围住了俘虏,将他们换了一个地方,碰也没有碰他们一下。抛下的枪械是检集起来,聚成一堆,赶快的运到岸边去。放眼一看,到处是伤兵。他们因为苦痛,在叫喊和呻吟,别一些是喘着临死的大气。查明了那五十个人,大多数是白军的军官了。连一个也没有饶放。
别的俘虏们,是带到拖船上去了。
曲波忒,那带着他的骑兵中队到了村背后的,一跑到芦苇边,就和大家一同下了马,等候着。十个人离开了他,排成一条索子,先头的一个直到哥萨克村。他们通报着在那里彼此有些什么事,战况对于我们怎么样,等等……
常有单个的白军士兵逃过来,曲波忒总不挥动他的部下,也不白费一粒子弹,尤其是不愿意使人明白他的所在。单个的逃兵跑进苇**里来,自然也是常有的。那就不出声响地捉住他,因为第一要紧的是没有人知道我们还有埋伏。然而珂伐略夫的攻击刚要决定了战斗(的胜败),敌人的守备队的残兵便直向河边冲来,意思是要渡过这河,躲到对岸去。在这瞬息间,曲波忒就从芦苇间闯出,径奔在逃的敌兵了。这真是出了有些简直不能相信的事。从这方面,敌人是以为不会遇到袭击的。他们避向旁边,散在岸上,大多数是跑往先前泊着他们的船的处所去。然而船只早不在那里了。曲波忒的伙计将它弄走了。逃路已经没有,而骑兵却驰骤于逃兵之间。马刀在空中发闪,只要触着,就都灭亡。抵抗并没有。许多人就跳到水里面,想浮到对岸去。但是成功的很有限。大抵是在河的深处丧了他的性命了。
激昂的曲波忒骑着他的黑马,像猛兽一样,在岸上各处飞跑。他自己并不打,只是指示他的伙伴,什么地方还躲着溃走的敌人的大伙和小伙。曲波忒一切都留心。他的眼睛看着各方面,敌人怎样转了弯,他看见的,敌人怎样在寻遮蔽物,他也看见的。
一个莽撞的大草原上的骑士似的,檀鞠克捏着出鞘的长刀,从村子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他的帽子早已落掉了,黑色的乱头发在风中飘**。
他全不管什么命令,只是自己寻出他的敌人来,鹰隼一般扑过去。冲落,砍掉,毫无饶放。当一切就要收梢的时候,自己方面开枪的一粒流弹,将檀鞠克的左臂穿通了。他不叫喊,他不呻吟,倒是骂,越骂越利害,从他那忠实的由希跳下,抚摩着它的鬃毛。战争是完结了……
多少人在这里死亡,多少人在河水里丧命,这恐怕永久不会明白。只有零星的逃兵,跑到芦苇这里来,躲到里面去。但大抵是在逃走着的中途就送了性命的。白军的兵官,穿了女人衣服,想这样逃到芦苇里去的也有。然而我们不给他跑掉一个人。
两点钟之内,全村已为红军所有了。
战斗一开头,敌人的飞机便从教堂广场飞起,向着还驻扎着敌人部队的各村子这方面飞去了。
当正在战斗的时候和以后,从村子的窗门里,园子里,都飞出石块和弹子来。村里的居民,是这样地招待了我们的。
在这回的拂晓战,俘获了一千个人,四十名兵官,一辆铁甲摩托车,机关枪,子弹匣,炮弹,医疗材料,印,官厅什物,官员履历以及别的种种东西,都落在我们手里了。这时候,汽船和拖船已经一径驶到哥萨克村来。俘虏和战利品就都弄到船上去。我们的人们也拿了担架,将负伤的朋友抬上船。他们大半是在冲锋的时候受伤的。
现在很明白了,敌人从飞机得到后方的大损失的报告之后,要试办的是简直退兵,或者派部队到哥萨克村去,将红军消灭。
敌人采取了第一法。他带了他的部队退却了,然而走向我们的村子来,因为要到亚秋耶夫去,到海岸去的惟一的路,是经过这里的。他想趁红军还没有扎得稳固,而且他所豫料的援军还没有开到之前,赶紧利用这条路。敌人的部队亢奋着,一定要竭力飞快的输送的。
于是敌军撤退了,当这时候,驻扎在敌人的位置邻近的我们的主力军,就动手来将他袭取,将他打击。在我们占领了的哥萨克村,必须看新的敌军的部队走进村里面,这才开始来战争。
首先开到了古班骑兵联队,各种步兵部队,以及别的正规军团。要抵制这样的大兵力的冲击,在我们是非常困难的,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在不给敌军以休息,妨害敌军的前进,并且用了屡次的冲突和打击,使他们陷于混乱,以待我们的主力军的到来。正午时候,受了敌军的出格的压迫,我们只得将从东通到西的外面的两条道路放弃了。敌人的主力军,也就正从这条道路在前进。
战斗又开头了。
这战斗上,敌军是带着两辆铁甲摩托车的,但他的景况,却还是困难得很,因为和他同时前进的我们的援军,正从背后压迫着他,使他不能用了他的主力,强悍的向我们袭击。远远地已经听到了炮声。这是要将他们的举动,和我们的联成一气的红军的大炮。
到四点钟,敌人部队的大数目,聚到哥萨克村里来了。好象决定要将红色别动队歼灭,并且赶下河里去似的。他开始了风暴一样的炮击,又变了袭击,接连不断。这强悍的风暴一样的压迫,逼得我们退到河边。红色的战士抛了草地,向河边退走,敌人就夹脚的追上来……
如果再给敌军压迫,我们还要退走下去,那就要全军覆没,是明明白白的。炮队的司令库勒培克同志,为了观察我们的炮击的效力,蹲在一株大槲树的枝子上已经三个钟头了。他汗流满额,靠了又湿又冷的树干,停着,好象一匹猫头鹰,用他的望远镜在探望,不为俗务分心。我们的炮队,是在离这槲树几步之处的,库勒培克就从自己的座位上,在改正发炮的瞄准。人总是听见他响亮的号令:一百!九十一!照准!一百!九十七!……
怪物一发吼,炮弹呻吟着,怒号着向空中飞去的时候,库勒培克就装一个很奇特的手势,指着落弹的方向。“好,好,”他叫起来,“这东西正打在狗脸上了。再来一下——但要快,孩子们——要快。他们在飞跑哩!”他望着沙砾的大雨落在地面上,人们飞上天空中的草地的尽头。“再来一杯,”他在上面叫喊,而我们的炮兵们是开炮又开炮。一个递炮弹,另一个将这装进炮里去,第三个就拉火。在这狂热的开火中,库勒培克就忘记了时间,疲劳,饥饿。除了大炮和炮弹,除了沙雨和飞跑的人们以外,他什么也不看,不管了。
而现在,敌军转了袭击,逐渐逼近我们的炮队和库勒培克的槲树来,但他却毫不想离开他的地位。他一点也不动,他不离开他的位置,他好象在小枝子上生了根似的。他的命令越来越清楚。他愈是屡次变换目标,他益发大声的发命令。大炮这里,是疲乏的气喘吁吁的炮手们。传递炮弹愈加迅速,愈加赶紧,而近来的敌军,就愈加吃了苦。
草地上面,就靠河边,离芦苇不远,道路分为两条的处所,架着机关枪,它和它的人员的任务,是在或是灭亡,或是制住敌军的袭击。
战马转脸向着河这边了。开放机关枪的我们的人们,蹲在小小的马车上,发了热似的在开火。我们站在他们的后面,抵制着撤退下来的部队。我看见了柯久奔珂,他几乎和机关枪溶成一气,两手紧捏了它,发射着,检查着,看一切可都合式。敌人已经望得见了,他不住的拥上来。
狙击兵呵,现在是全盘的希望只在你们了。你们肯支持你们的伙伴——我们就吃得住。但如果你们挡不住敌军,那么,首先是你们,和我们一起都完结!
敌人的部队,现在是多么逼近了呵。他们已经涌进草地来了——而在这瞬息间,——在这决定的,永远不会忘记的瞬息间,我们别动队全体的运命悬在一枝毫毛上面的瞬息间,我们的狙击兵却开始了不能相信的,扫**一切的枪火了。
一分钟……两分……
敌人的队伍还在动弹。然而人已经在他们里面可以看出发抖,他们的动作已经慢下去,这回是全都伏在地上了。刚想起来,他们就遇到当不住的排枪。这真的危机一发的几分钟——其实并非几分钟,倒是几秒钟。红军的队伍站得住了,气一壮,改了攻势。这突然的改变,是出乎敌人的意料之外的。白军的队伍开始退却了。我们的地位就得了救。
而在这瞬息间,敌人的部队所在的草地上面,又开始爆发了榴霰弹。
当看见我们的红色友军的这个招呼的时候,战士们和司令们的风暴般的欢喜,简直是写不出来的。我们的友军来帮助了。相距已经很不远。他们要不使我们这一伙送掉性命了。红军的士兵便又开心,又气壮,开始去追击退走的敌。追击上去,一直到夜,一直到黑暗支配了一切。
我们竭力的试办,要和来帮的部队相联络,然而这试办失败了。因为在我们和赶紧来帮的部队之间,还有敌军的坚固的墙壁。芦苇和沼泽,又妨碍我们由间道去和友军连合起来。敌军是已经决计在村子里过夜,使他们的无数的辎重,能够运到海边去。
但我们却要利用了夜间来袭击。
离村子的广场并不远,教堂背后,曲波忒在一个大园子里藏着他的中队。他担着大大的任务,即使形势如何改变,也还是非做不可的。战士们坐在草上面,一声不响。战马都系在苹果树和洋槐的干子上,而大枝子上面,篱笆上面,则到处站着守望的红军的士兵。曲波忒在园子里跑来跑去,巡阅着自己的战士们,监督着坐在树上的守望者。从小河直到列树路一带,都埋伏着我们的骑兵中队。未来的夜袭的报告,各处都传到了。
郭甫久鹤和我坐在一堆干草后面,和跟着赶来的司令们接洽了几句话。这时候,从船上搬了大盘的食物来了,我们就饿狼似的,都向羹汤那边闯过去,因为自从天亮以来,除了烟卷的烟气之外,就什么也没有到过我们的嘴里面。站在四近的战士们,也步步的走近来。盘子显出磁力,将大家吸引过去了。然而倒运!我们的手头,竟连一柄汤瓢也没有。大家只有两次,得了真是一点点的东西,第一次不很好吃,第二次呢,可不能这么个个都有了。但这也不要紧。我们一伙就用了小刀,叉子,刚用木头雕成的小匙,从锅里舀出羹汤来,直接放进嘴里去。还有果子酱——弄一点烟草——我们就都快活,满足而且高兴了。
决定了到半夜去袭击。藏在园子里的骑兵中队,应该在必要的时机,离开他们的根据地,用一种猝不及防的突击,来完结那件事。
挑选了顶好的人们,派遣出去,要侵入敌阵的中央,到半夜十二点钟,在一两间小屋子上放起火来,并且抛几个炸弹,以给与很大的冲动。
一看见火光和烧着的干草的烟,那就得立刻,全体的狙击兵都开枪,全体的机关枪都开火,狙击兵还要叫起“呜拉”来,但在我们对于敌情还没有切实的把握之前,却不得开始战斗。到处都支配着寂静。我们这里,敌人那里。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是料不到要有袭击的。人们都似乎踮着脚尖在走路,还怕高声的谈天。大家等候着。
我们已经看见了最先的火光。火老鸦在敌人的阵地上飞舞,几间小屋同时烧起来了。在这时候,我们就听见了炸裂的榴霰弹的钝重的声音,后来的几秒钟里起了些什么事,可不能用言语来描写了。炮兵中队发起吼来,机关枪毕毕剥剥的作响,一切都混成了一个可怕的震聋耳朵的轰音。
冰冷的耸人毛发的呜拉,冲破了夜静,钻进我们的耳朵来。呜拉!呜拉!这好象怕人的震动似的,遍满了村里的街道和园子。敌人打熬不住,舍掉他的阵地,开始逃走了。这瞬息间,埋伏的骑兵中队就一拥而出,给这出戏文一个收束。在烧着的小屋子的火光中,他们显得象是鬼怪一样。出鞘的长刀,喷沫的战马,乱七八遭跑来跑去的人们……
敌人也抵抗了,但是乱七八糟的,又没有组织。他开起枪来了,然而不见他的敌——姑且停止罢,又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也拖延不得多久,哥萨克村就属于我们了。敌人都向田野和沼泽逃散,直到早上,这才集合了他的人们,但他早不想到村子这边来,却一径向着海那边前去了。
在半夜里,战斗之后,我们的哨兵就进了村子,但全部队却一直等到早晨。当我们开进村里去的时候,又受了先前一样的待遇。从园子和人家里,都发出枪声来。他们是并不高高兴兴地招待我们的。到得早上,我们又聚集了新的战利品,并且将铁甲摩托车,机关枪,大炮,以及别的东西,许许多多都运上了船,以作战胜的纪念。
这时红军的旅团到了村里了。他们接办了我们的工作,要前去追击敌人去。红色别动队的任务是完结了——红色别动队可以回去了。
兴致勃勃地,我们大家带着歌唱和欢笑上了船,回到家乡去。谁都觉得,自己是参加了完成一种伟大而重要的事件了。谁的里面,还都生存着深邃的戏曲底的要素,而自己就曾经是戏曲中的家伙。船只离了岸。响亮的歌声打破了芦苇的幽静。我们在古班河里往上走,经过了和昨天一样的地方——但那时是在冰一般的寂静里,在剽悍的坚决里——而现在却高兴,有趣。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岸上有什么东西等候着,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可能生还的。
然而结果是伟大的。在归途上,我们的战士不过损失了一两打——但自然是顶好的同志们。
在“慈善家”的舱面上,苍白的,柔和的檀鞠克带着打穿的,挫伤的臂膊躺在一个担架上,很低很低的在呻吟。在一座高大的亲爱的坟墓里,就在芦苇的近旁,是钢一般的司令莱雍契·锡觉德庚在作永久的休息……
大家记得起死掉的同志来,船上就为沉默所支配,仿佛有一种沉重的思想,将一切活泼的言语压住了。
然而悲哀又将位置让给了高歌和欢笑。又是有趣的歌曲,又是高兴的心情,好象这一天和这一夜里什么事也没有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