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绥拉菲摩维支 作
文尹 译
一
——哙!伊凡,快跑,站长叫呢!
伊凡是一个铁路上的岔道夫,四十岁光景的一个百姓,他的脸是瘦瘦的。疲劳的样子,满身沾着煤灰和油腻;他很慌忙的把一把扫雪的扫帚往角落里一放,立刻跑到值日房里去了。
——有什么吩咐?——他笔直的站在门口这样说着。站长并没有注意他,继续在那里写字。伊凡笔直的站着,臂膀里夹了一顶帽子。
他不敢再请问了,同时,在这时候的每一分钟对于他都是很贵重的:从今天早晨八点钟就是他的值班,要做的事很多,要收拾火车站,预备明天过节,要打扫道路,要管理信号机那里的指路针和链条,要擦干净所有的洋灯和灯罩,要加洋油,要劈好两天的柴,预备过节,还要把这些柴搬到火车站上的房子里去,要收拾头二等的候车室,——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应当做的,都在他的脑筋中一件件的想着。已经四点多钟了,黄昏来了,应当去点着信号机上的火呢。
伊凡把自己的很脏的手放在嘴上,很小心的咳嗽了一声,为的要使那位站长来注意他。
——在信号机上的灯还没有点着吗?——站长抬起了头对他说。
——没有,现在我就去点。
——去点着来。在牛棚里要弄弄干净呢;那牛粪已经堆满着脚膝了,——从来都不肯照着时间做事的!因此牛的蹄会要发痛呢。
——第五号的货车过十分钟就要来了,——伊凡很小心的站着对他说。
——唔,送出车子之后,再去收拾……
——是,是,知道了。
反驳是不能够的了。伊凡把门带上了转身过去,就跑进了洋灯间。在极小的一间房间里,——小得像柜子似的,——架子上放着大小不同的二十盏洋灯,都擦得很亮很干净的。伊凡就在这里拿了几盏放在一只大铅皮箱里,走到信号机那里去了。
静悄悄的,冰冻的空气,风刮着耳朵,刮着脸和手;冬天的黄昏静悄悄的罩下来,罩在车站的屋子上面,罩在铁道上面,罩在一般居民的房屋上面。在雪地上的脚步,发出一种琐碎的声音。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一些做完了工作的人影儿来往着,这些人都在那里等着明天过节的休息,总算可以离开一下那些整天做不完的工作和永远忧虑的生活。
伊凡从这个信号机跑到那个信号机,把灯放进去。沿着铁路,这里和那里都点着了绿的红的火,而在天上也同时点着了许许多多的星,在透明的冬天的黄昏里,闪烁着,放射着自己的光线。
二
从很远很远的火车路上发出了一个单调的拖长而悲伤的声响,这个声响停在冰冻的空气里面凝结住了。伊凡倾听了一秒钟,然后跑到一间小屋子里抓了风灯和号筒,就尽力的沿着火车路跑到车站外面最远的那个信号机那里去,在荒野的雪地之中的那个信号机上面,亮着一颗孤独的红星。跑得这样远,总算到了信号机。伊凡抓着杠杆,用脚踏着,拔了一拔:那根链条轧轧地响了,铁轨也发着响声移到了预备轨道上。从远远的地方发见了一团乌黑的模糊的怪物,跟着这个怪物渐渐地长大起来了,愈看愈大,好象是从地底下爬出来似的。前面两只有火的眼睛闪着;现在已经很明显的听得见汽笛的声音,这个声音散布到各处,而在冰冻的空气里面凝住了,听起来,这声音似乎不会完的了。已经看得出火车了,它转弯了,它的笨重的身体在压着铁轨发抖,而那个不可以忍耐的叫声已经刺到耳朵里了,但是最后,这声音打断了,又短短的叫了三声。
那时候,伊凡把号筒放在嘴唇上,做出一种特别的样子,脸孔都胀得通红。号筒发出那种拖长而尖利的,愁闷而抱怨的声音,和着汽笛声,同那火车走进来的轰隆轰隆的声音互相呼应着。这些声音使人听了心都会缩紧呢。它延长得使人绝望——永久是同样的声调,在冰冻的黄昏里面,在平原的雪地里面,沿着无穷无尽的轨道传到遥远的地方去。
看起来,这个号筒的可怜的声音,仿佛在那里这样说:反正没有什么紧急的地方要去,在周围永久是那么个样子,在前面的车站,和已经走过的八九十个车站,都是一个样的,永久是那么样的车站的房屋,永久是那么样的汽笛声,月台,站长,职员们,岔开的预备轨道;在那里,也是一样的愁闷和烦恼,每个人只管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思想,每个人都在等着回家去过节,而又始终等不到,谁也管不着那些现在冻在车厢之间的接车板上的人,以及在那轰隆轰隆开动着的火车头的器械旁边,很紧张的望着远处的人。但是到了后来,那号筒仿佛想起了一个别的念头,愉快的简短的吹了三次:嘟……嘟……——嘟!……似乎在说:虽然是愁闷和烦恼,虽然永久都是一个样子,但是,他们总算可以跑到车站里去,喝一杯烧酒,吃几块不好的盐鱼,烘烘火,同车站上的职员谈谈话,而到了时候又上车子去了。要知道生活都如此的:劳动,劳动,从这一天到那一天,从这一星期到那一星期,从这一个月到那一个月,从这一年到那一年,也不知道什么叫休息,那是简直忘记的了。当你等着了上帝的节日的时候,也仿佛这火车到了很荒僻的车站上,这样等在那第三条预备轨道上一样的!
火车头仿佛听话起来了,它已经完全冲到了信号机那边,吹嘘着,喘着气,而它那鼻孔里放出来的白沫喷到两旁边,铺在冰冻的沉默的土地上。它仿佛开始停止运动了,一辆一辆的车箱磕碰着,推动着,缓冲板上发着声响。伊凡扳着那根杠杆,而火车忙碌着,磕碰着,钢铁和钢铁互相撞着响着,开始转弯到那预备轨道上。火车头走过了信号机,后来,接连的走过一辆一辆的货车,他们已走过了二十,三十节了,他们都是这样冲着,推着的走过去,难得看见几个工人的人影儿,站在车子上。这是很大的一列装货的火车。末了一辆的车子也走过了,它后面的红灯,在冰冻的云雾里面闪动着。
那个岔道夫追赶着火车,为的是要把火车移到最后的信号机那边的别一条预备轨道上去,虽然火车已经走得很慢,而且愈走愈慢了,可是,要追着它是非常之困难的。伊凡喘着气,觉得自己的脚在发软了,他追随在最后的一辆车子的旁边,没有力量能够去握住车辆上的拉手。他去握了两次,但是冻得发了麻的手始终滑下来,他几乎跌倒在车轮下面。最后的一次,总算他跳上了车上踏板,拉住了几分钟,动也不敢动的握住了拉手,几乎他要呼吸都不可能。火车走得非常慢了,经过车站,月台很沉静的往后浮动。
岔道夫跳了下来,追过火车,跑向木棚那边去,这木棚里汇聚了几个信号机上的链条。——“唉,见鬼!”——他抱怨的说,总算追过了火车头。他很快的跳进了木棚,那边竖着一大堆的信号机的杠杆。他在这里扳了一根,火车就走上了预备轨道,简直站在田地的旁边离着车站更远了;它应该要他这里等着,让邮车过去。岔道夫又把杠杆扳了一扳,把轨道接到大路上去,邮车应该要在这条路上走的。
“唉,现在,可以去洗牛棚去了,”——他这样决定,他经过车站走向后面的房子里去。
——你到什么地方去?——副站长对他说。
——站长命令我,要我去洗牛棚……
——月台为什么不去扫呢?
——站长命令要去……洗……
——早就应当做好的,明天要过节,在我们车站里走都不能走了,肮脏可以堆没脚膝。现在就去扫!
——是,是,是。
副站长走了,但是他停下来又叫起来了:
——在晚上你要给我拖柴来,要够两天用的。不然,你们这些酒鬼,到了过节的那两天,连尾巴都抓不到了。
——是……是……是。
副站长去了。伊凡拿着扫帚开始扫月台去了——“出奇的事!”——他拿着扫帚使劲的从右边扫到左边,自言自语的说,“只有我一个人,现在要劈开来做。就是长出七个头来也是不够的……”
——唉,伊凡。
——有什么吩咐?——岔道夫说着,跑到行李房的门口去,在那里站着一位行李房的主任。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鬼把你迷住了,发什么痴还没有到过节就赶紧去嚼蛆了;到现在,头等车室里的灯还没有点着,客人们已经开始来了,那边还是乌黑大暗的。不愿意做,就滚你的蛋!……
——记是记得的,瓦西里·瓦西里维支。伊凡·彼得洛维支[40]命令我去扫月台;而站长老爷要我去收拾牛棚……
——月台,月台!早就应该做了……现在去点灯罢。
——是……是……是。
伊凡放了扫帚跑到头等车室去点灯,这里客人已经聚集了;看他们的神气和举动,看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付钱给挑夫,伊凡已经看得出他们的样子是在沉默的等待着节日到来;他们可以离开一下工作和思虑,去休息休息了。
伊凡点了灯,跑到月台,扫好地。总算扫好了月台,他恐怕又有什么人要来差遣他,或者还有什么事要他去做,他就赶紧跑到柴间里去。劈好的柴是没有,——要劈起来。伊凡就起劲的做着工作。应该要预备好车站上一切房间里要用的柴,这还不算:还要劈好些柴送到站长和副站长的灶间去。固然他们自己有用人,本来这些工作不是他一定要做的。——他必需做的,只是看守信号机和铁道的工作。然而上头有命令——也就逃不了。伊凡挥着斧头,哼呵哈呵的劈着柴,柴爿尽着散开来。大堆的柴爿一点点的多起来了。
“应该够了罢,”——他想,为得要快点做完,快点送出去,他把柴捆做很大的捆头。但是,当他把捆好了的柴放在背上的时候,他感觉得太多了。他背着很重的柴,弯着背,摇摇摆摆的扶着墙壁和门框走着。他始终不肯丢掉一些,要快些做,要一下子都送完才好。他把四捆送到车站屋子里去了;可是,在二层楼的站长和副站长那里,应该还要送去,这是最困难的工作呵。腿在弯下去了,脚在抖着。很紧张的,他勉强的一步一步走上扶梯去,每一分钟他都在恐怕要连人带柴一起滚下扶梯去。总算他走到了副站长的灶间里,把柴卸下来。
——为什么这样晚才拿来?我为着你等在这里,收拾不完了,地板又不能洗,一切都堆在一起了,——副站长的厨娘迎着伊凡说,这位厨娘最会吵闹,同人家是合不来的,她有着一个红鼻子,常常是“上足了火药的”。[41]
伊凡也发恨起来了。
——是的,你不会早一点嚼蛆,早一点叫喊的么,什么晚不晚!我是应该替你受气的,还是什么?
——嘿,你,这个酒鬼!嘿,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这个鬼东西,咒你这个该杀的,该杀的,一万个该杀的!以后,我不准你这个烂畜牲的嘴脸上我的门槛!是的,我立刻就告诉东家……——厨娘做出一种很坚决的姿势要走进房间去。
伊凡怕起来了。
——马克里达·史披里多诺夫娜,请原谅……我对你,要晓得,总是很敬重的,我很高兴……我来帮你把洗的东西拿出去,好不好?
还没有等她的回答,他就拿了盆子跑去倒掉了水,那位史披里多诺夫娜就软下来了。
——唔,拿水来罢。
伊凡拿了水。
——要烧茶壶的柴劈一劈罢?过节的日子,就没有功夫了。
“唔,蛮横的婆娘,拿她有什么办法。”——伊凡劈着柴,想着——“上帝,人家气都喘不过来,她还要……一点也没有办法:她要去告诉的。”
他做完了,嘴里咭哩咕噜的说着:“把人来当作马骑了,”就走到牛棚里去,在那里,站长的牛站着,它似乎很感伤的在那里嚼着胃里反出来的东西,很冷淡的对着走进去的伊凡看看。
喂,木头!——伊凡叫了一声,——你这个草包,旋转身来!他用着铁铲子用力的在牛身上一打,那只老实的牛移动了一下,举起了他那受着伤的一只脚。伊凡就开始作工了,他发狠的搬着牛粪。
——这样多的牛粪从什么地方来的!只晓得贪吃,拉屎。要是多给些牛奶还不用说了,不然简直是枉吃了这些草料。即使给我镀了金,我也不愿意养这样的畜生。站长是……怕在市场上牛奶太少吗?只要有钱,去买好了。养这样的贪吃货,它要把你吃穷了。只要看一看牛粪就堆了这样多!呵……呵……这个怪物要杀死你才好!
他又用铲子狠心的打着那只并没有犯什么罪的牛,那牛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要受着这样的处罚,它只是避到墙壁那边去。
伊凡的汗都流出来了,他觉得非常之疲倦,疲倦得再不能工作下去的样子,但是,应该要做完它的,不然,真要命了。
总算把粪搬完了。伊凡又在牛身上打了两下,才把铲子放在壁角落里,跑到车站上去了。
三
刚才到的货车上的看车夫,在杂货摊的桌子旁边烘茶壶。伊凡跑到桌子边,拿了一杯烧酒,喝了,咳着嗽,咬着一块有臭气的盐鱼,他另外又买了一瓶酒,为的要到家里去好好的过一过节。把那瓶酒塞在袋里,他就跑到那间木棚里去,拿锁匙和锤子,要在邮车未到之前去看一看铁轨,他走着又停下来了,想了一想:假使把酒带了去呢,那末可以打碎了这瓶高贵的酒,如果放在这木棚里呢,那末换班的人会发见的,并且一定要偷去的,——他的鼻子像狗一样的灵。“把酒送回家里去罢,”——伊凡决定了,离开铁路很急忙的就跑,从铁路跑到那间小房子有三十码光景,在那里亮着的小窗子似乎正在欢迎他。
伊凡在窗子里望了一望:小房里一个大火炉常常是很脏的,不舒服的,瓶瓶罐罐挤做一堆,还有一切家常的废物,——现在已经收拾好了,地板上已经刷过,墙壁也刷白了,占了半房间的火炉上面画着蓝色的雄鸡。在壁角前面神像底下的那张粗蠢的桌子上面,盖着很清洁的桌布。在神像那里,点着蜡烛,发闪的光照着很低的天花板,蓝色的雄鸡和小孩子们的光头。伊凡有八个小孩;有一个还在摇篮里摇着。
孩子们很焦急的等着父亲回家吃夜饭,虽然他们的头已经向下垂着尽在打盹了。这些蓝色的雄鸡,刷白了的墙壁,摊着的桌布,——一切一切给了伊凡一种休息和安宁的感觉,这休息和安宁是在等着他。
他敲着那窗门,主妇出来了。
——什么人?——她看着天上微弱的星光而问道。
——拿去,放在木棚里要给别人偷去的。
——难道你值班完了吗?
——没有,现在就要去看铁轨的。
——值班之后,不要长久的坐在那里,小孩们要睡觉了。
——过半点钟就来,一下子邮车就要来了——送走了这班邮车我就回家。
伊凡重新赶快的跑到铁路那里去,拿着手提灯照着,拿锤子敲敲,沿着轨道走去,旋旋活动了的螺丝钉。他看看信号机,试试信号机的链子——一切都很好的,——他就跑到车站上去了。
四
沉重的一列邮车,用着两个车头,很响的轰隆轰隆的开过来了。雪的旋风在他的车轮之下卷着,一股股的黑烟从他的车头的两个烟通里喷出来,两边的白汽喷到很远的地方,车子里的人都挤得紧紧的。管车的人从这辆跑到那一辆的走着,收着票子。在前面车头上的汽笛很粗鲁的叫了起来。
旅客们拿下了架子上面的箱子,包裹,卷好了枕头,火车开始停下来了。车轮上的制动机轧紧来,发出了咭哩卡拉的响声。
火车刚刚走近月台,伊凡照着站长的指示敲了第一次的钟,——在此地只不过停车两分钟,——他很快的跑进了行李车箱里,立刻就拖出在此地下车的旅客们的行李。
他用尽力量搬出箱子皮包等等,寻找所需要的号码,把背下来的行李放在小货车上,送到行李房去。
——伊凡,你见了什么鬼!第二次的钟声呢,人家给你说……
小小的钟声很明白的敲了两次。
——快跑,把开车记号拿出去!
岔道夫拿了“记号”,推开别人,沿着月台跑到火车头那边去。火车很长,要经过整列车子,才赶得着火车头。司机工人从自己的位置上弯出身子来,接了伊凡手上的“记号”。伊凡跑得喘气了。
——第三次!……——他感觉得他的心在跳着,他重新跑到钟边敲了三下。总管车把叫子一吹,车头上的汽笛发怒似的不愿意似的叫了起来。火车就向前一冲,发出了铁响的声音,开始走动了。月台向后面退,而那些车子摇动着,——轮子很合拍子似的敲着铁轨,——一辆一辆的沿着轨道开过去了。
伊凡可以轻松的透一口气了。他是隔一天值一次班的。每次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总是那样的要把自己劈开来才来得及:要卸下行李,要敲钟,要拿开车记号给司机工人,要跑过去开开信号机,这是说:他每次所做的工作至少应当分作两个人做的事。这样的工作,他已经继续做了二十二年。
这二十二年把他的精力都吃光了。他觉得他自己仅仅能够做的,而且将要终生终世做的,就只有这些:——跑到信号机那边扳动信号,敲敲钟,点点灯;他认为这些工作是最容易的最适当的最好的工作了。他感觉到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能力,没有别的用处了。他有八个孩子,而他每一个月只得到十五个卢布。因此他在跑到信号机,送出火车,点着洋油灯,收拾牛棚,打扫月台的时候,他总带着一个同样的思想和同样的感觉:就是恐怖着——“没有什么做错的罢,没有什么做得不谨慎的罢,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罢。”二十二年的工作做得他这个样子的了;“或许可以换一个环境”的念头,从来没有跑到他的脑袋里去过。除出铁路上的工作日程,车站,轨道,月台之外,对于他是什么也没有的了。在晚上十点钟送出邮车之后,他的值班完了,只在这个时候他可以轻松的透一口气,压在他背上的恐怖,和等待着什么不平的事会发生的重担,可以离开他了。
今天就到了这时候了,当火车走过月台之后,伊凡就感觉异乎寻常的疲倦,这种疲倦当他在值班之后常常会有的。他感觉到这个时候,他的那一副重担总算卸下了,他举起了右手正要在胸口划十字,[42]忽然他的手凝住了,一个恐怖的思想烧着他的心头:当送走货车之后,他忘记把信号机的杠杆扳到大轨道上来,邮车现在要走这条大轨道了。整个的恐怖,整个的责任心的绝望抓住了他,他抛了帽子,带着苍白的脸色,赶快往前追赶那边远远的,正在走的火车后面的红灯。
已经迟了!……呵,呵,在淡白的黄昏的夜色里,在轨道上两个不动的凶恶的巨大的东西要相撞了,要发出震聋的大声,冲向天空去了,而且不像人的叫喊要充满冰冻的冬天的夜晚。
为的要避免听见这种声音,伊凡就跑到在旁边的一条轨道上面去,——沿着这条路在这个时候正走着一个预备车头。他喘着气,他跑到那里倒在一条铁轨上,——走近来的车头上的很亮的反射灯,正照耀着这条铁轨。
在这几秒钟之内,他生活里的一切,他被反射灯照耀进去了,站在他前面的,是今天一天的“完结”:值班……月台……灯……柴……牛……有蓝色的雄鸡的壁炉……孩子的光头,决定命运的信号机!……
在这个非常紧张的时候,忽然在他面前很奇异的很清楚的记起来了:他扳过了信号机,扳到了大轨上去了的……我的上帝,他把信号机放得好好的!……他记错了,而且邮车也很平安的沿着大轨道走过去了……
伊凡绝望的喊了一声,用尽力量要从轨道上滚开去,但是,在这最短的一秒钟,车头已经冲来了,整个的钢铁,烧红了的煤和……都在他的身上卷过,而截断了他的呼吸。
五
预备车头上的司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前面迎上来的,被很亮的光照耀着的轨道。一个一个信号机闪过去。他拉着汽笛叫了几声。轮子在交叉路上碰着轨道发出转动的声音,绿色的灯火闪了过去,木棚在黑暗里现了出来,一忽儿又不看见了。他忽然间像发狂似的跑到调节机那边,而且叫出了好象不是自己的声音:“停车,”而副手自己也已经用尽了一切力量扳着煞车机的机关,要把车停下来。
——上帝呀,有什么人轧死了呢!……
煞车的制动机和车轮都发出了响声,水蒸气从开开的管子里飞出来了。从车头下面发出了一种非人的叫喊:“阿唷”……一下子没有了声音了。车头还冲了丈把路才停止下来。
司机工人和副手都跳了下来,在底下看不见什么,在黑暗之中很大的风刮过眼睛。副手跑去拿了风灯照了一下:看见在铁轨中间,摆着轧断了的两个脚掌,在车头之下的轮子外面,看得出有一个人在那里。
——看呀,轧死人了,圣母娘娘……
副手到过了车站上,许多人跑来了。车头向后退了一些。有人侧着身体去看那躺着的人:
——死了!
大家都静默着脱了帽子,划着十字。伊凡动也不动的躺在轨道中间。他的头很不自然的曲在旁边,突出了眼睛。风灯的环子套在他右手上面,手腕上已经裂开的皮肤一直勒到了肩膀上,像一只血的袖子,手臂已经在肩头那边拗断了,弯在头的后面,而左边的肋骨深深的压进了胸膛。
在群众之中听得很低很慎重的说话:他们在问着,为什么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是不是他喝了酒,机器压上他的时候,他叫了没有?什么人都不能够解答出来。
——这只有我看见了的,——司机工人震动得连声音都变了,他对周围的人说,——我看见信号机上的灯光闪动着;我想要立刻停车了;刚要转身过来,一看他在那里,在风灯的旁边……我叫了……上帝……而他叫得……我眼睛里发黑了,明知道在车头之下有个人在那里,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办法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
一阵风吹过来了,响动着,一股白雪卷过来散在死人和站着的人的身上。在车头上压住的蒸气,吓人的沸腾起来。司机的走到车上自己的位置里,扳了一扳机器上的柄:蒸气突然的冲在底下了,和暖的温气裹住了大家。
——他走过去,自己都没有想到,大约他是走到信号机那里去的;车头滚在他上面了。
——你看那个号筒都压得这个样子;他自己大概被风灯札住了,身子转了过来,不然他会轧成两半个呢。
一下子又恢复了沉默。风又卷起了一阵雪,响动着。
——叫人去报告站长没有?
——刚才去了。
——他的老婆会大哭——还有八个小孩子呢。
从车站里出现了灯光,在黑暗中已经看得见人们的侧影。站长跑来了。一堆的人群散开了一下。站长把职员手里的风灯拿过去,照了一照死人的身体:在一忽儿,那亮光闪过站在那里的集中注意的人们的脸上,闪过铁路的轨道和枕木,落到了受苦的变相的死人脸上。不会动了的死人的眼睛突出在那里。站长微微的转身了一下,命令他们收拾尸体,放到空的车子里去。
拿了板床来;抬起了尸首;他已经僵了,轧断了的手一点没有气力的垂下了,宕着。
——怎么呢,得拿齐了……抬的人之中有一个很谨慎的说,——仿佛说不出似的。
——在那里,——副手指着那黑地里。
一个人拿着灯沿着轨道向前走了几步,看得见他在那里,低下身去拣了什么起来,回转身来很注意的把轧断了的脚放在板**。
死人抬走了,放到了空车子里,这辆空车子很孤独的站在预备轨道上。
在当地出事的纪录里面这样写着:“十一月某日在某某站的铁路上,夜里十一点钟,五号预备车头开进车厂的时候,轧死了一个自己不小心的值班的岔道夫,农民[43]伊凡·葛腊西莫夫·彼里帕莎夫——沃尔洛夫省,狄美央诺夫区,乌里英诺村人。”
六
早上十点钟以后,大家在月台上散步,他们在等待着火车;此地已经接到了电报,说火车已经从前一站开出来了。旅客们拿好了箱子包裹篮子从车站的客堂里出来,走到铁道那边的月台上去,都望着火车要来的那一方面。宪兵们的马靴上的靴刺响着,他们很小心的带着怀疑的望着周围。装行李的小车沿着水门汀路拉过来,推开了来往的行人。灌油的小工拿着长长的锤子和漏斗,很急忙的跑来,虽然很冷,他还只穿着一件沾着油迹的,没有带子的蓝布短衫。站长走出来了,是很胖的一位老爷,戴着红色的帽子和金丝边的眼镜,头稍稍向上仰着,看起来,他是一位时常发惯命令的人。
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从人堆里穿出来,她不断的望着,仿佛她要找寻什么人似的。她的脸和眼睛都是红的;在稀少的睫毛上面,在发肿了的仿佛少许有点擦破了的太阳穴上面,堆着孤苦的眼泪,直流下来。她竭力的要想熬住它,用包头布的边缘不断的揩着,时常把眼睛躲在包头布后面。但是她一见了站长,熬不住的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落了下来,她走到他前面,捏紧了在手里的包头布按着嘴巴,像要说什么,但是她熬不住了,忽然间意外的哭声,充满了车站,因此大家都无意中的来看她,站长很不好意思的稍微蹙着额,皱着眉头:
——为什么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老太婆?
——呀……呀……上帝,轧……杀……轧……杀……
周围的人都来看了,一个跟一个的伸长了颈项,竭力去看站长和哭喊着的老太婆。
——她为什么哭?——互相的问着。
——昨天这里有个人轧死了,他们这样的说。
“穿得清洁”些的人离开了,远远的看着发生着的事件。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
——昨天死的岔道夫的老婆,——在胸前挂着铜牌子的一位瘦长的职工对着站长解说。
——你要怎么样?老太婆?
——我的天老爷……现在怎么办?……想也想不到的。猜也猜不到的……他昨天值班时候还奔回去了一次……说就来……就来呵……呵……——当她说着丈夫说“就来”的时候,她又熬不住了:她两只手捧着自己的瘦小的胸膛,像发精神病似的号哭起来了。
——跟我来!——站长叫她,他向车站里走去,要使那女人离开群众。
她跟在他的后面,低着头,仍旧那样的抽搐的哭着。
——你究竟要什么,帮助你些什么?
——老爷,现在,我同这些没有了父亲的小孩子,怎样办呢,饭都没有吃……求你开开恩,铁路局里能不能够帮助我点什么呢?
站长从袋里拿出钱包,给了女人三个卢布。
——这是我自己拿出来的,懂吗!我给的,用我私人的资格给的,随便罢,当作别个人给的也一样;而铁路局里一点都不给的,它不负这样的责任的。——你的丈夫是自己不小心,轧死的。他不小心,懂了吗?铁路局是不负这样事件的责任的。
——我们怎样办呢?……听说可以请求抚恤费的,不然,我同小孩子们只好饿死……基督上帝请求你,开开恩罢,不要不理我……——
——给你说过了:铁路局不负这个责任的。你解说给她听,——站长对着走过来的一位管车的说,——局里是一点都不给的。当然的,可以去上诉,但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不过枉化金钱和时间罢了。
站长出去了,女人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的哭声咽住了,她在发抖。不断的用包头布擦着眼睛和红的湿的脸。
——唔,怎么,亚列克谢耶夫娜,现在走罢,站长说过不能够,是不能够的了。他自己能够帮助多少,已经给了你,总算是好人,路局方面是不负责任的。要是这是路局不好,那自然可以上诉的,可是现在这样是没有办法的了。唔,走罢,走罢,亚列克谢耶夫娜,火车马上就要来了。
她一点不做声的走了,站在月台上的人,看见她沿着铁路走过去,一个宪兵对她说:“走过去,走过去,——火车立刻来了。”后来她从铁轨旁边走下去了,在那时候,她的包头布还从车站园子里的枯树里闪过,后来她就消失在最后的几棵树的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