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1 / 1)

一天的工作

A. 绥拉菲摩维支 作

文尹 译

天亮了,靠近墙壁的架子上面,一些罐头,以及有塞子有标题的玻璃瓶,从暗淡的亮光里显露出来了,制药师的高的柜台也半明半暗的露出一个黑影来了。

向着街道的那扇大的玻璃门,还关闭着。另外有扇门却开在那里,可以看得见间壁房间里的柜台上躺着一个睡熟的人影呢。这就是昨天晚上值班的一个学徒。他沉溺在早晨的梦境里,正是甜蜜的时候。

街道上的光亮了些。九月的早晨的冷气透进了房屋,卡拉谢夫扯了一下那件当着被窝盖的旧大衣,把头钻了进去。

大门那边的铃响了,应该起来了,卡拉谢夫可很不愿起来呢,——如果再睡一忽儿多甜蜜呵!铃又响了,“滚你的蛋,睡都不给人睡够的。”卡拉谢夫更加把头钻进大衣里去了。可是睡在大门边的门房可听见了铃响,起来开了大门,然后跑到卡拉谢夫那边,推他起来。

——起来,卡拉谢夫先生,买药的人来了呢。卡拉谢夫故意不做声,等了一忽儿,但是,后来没有办法,始终爬了起来。朦里朦懂的对着亮光挤着眼睛,他走进了药房。

——唔,你要什么?——他很不高兴的对着那个年青女人说。

——十个铜子的胭脂,七个铜子的粉。她说得很快,而且声音来得很尖的。卡拉谢夫仍旧那样,不高兴的咭哩咕噜的说着,装满了两个小瓶:

——什么风吹来的鬼,天还没有亮呢!……拿去罢!——他说,很烦恼的把那两个瓶在柜台上一推。

——收钱罢——买药的女人给他十四个铜子,对他说,——我们要到市场上去,我们是乡下人,所以来的早些,——她添了这几句话,为的要说明她自己早来的理由——再会罢。

卡拉谢夫并没有去回答她,只把应该放到钱柜里的钱放到口袋里去了。他起劲的打着呵欠,他又得开始了这么一套了:麻烦得受不了的,累死人的,琐琐碎碎的十四个钟头的工作,学徒,制药师,副手,咒骂,不断的买主走进走出,——整整的一天就是这些事情。他的心缩紧了。他挥了一挥手,爬上了柜台把大衣一拖,立刻又睡着了。看门的也把脸靠在门上。七点钟已经敲过了,应该把一天的工作都准备起来,但是,药房里还是静悄悄的。

制药师沿着走进药房的扶梯走下来了。他住在二层楼。他的新缝起来文雅的衣服和清洁的衬衫,同他的灰白的疲劳的脸,实在不相称,他留意着自己的脚步,很谨慎的走下来,一面还整顿着自己的领带。他也感觉到平常的做惯的一天的工作又开始起来了,自己必要的面包全靠这种工作呢。他从早上七点钟起直到晚上十点钟止,站在药柜那边,要配六七十张药方,要分配学徒的工作,要按照药方检查每一服的药料——而且还要不断的记着:一次小小的错误,就可以打破他的饭碗,因为学徒之中的任何一个要是有些疏忽,不注意,无智识,或者简直是没有良心的捣乱,那么他的地位就会丢掉,而且还要吃官司。但是,他同一般天天做着同样工作的人一样,最少想着的正是这种问题。

特别感觉得厉害的,就是平常每一天的早晨勉强着自己开始工作,同时想到自己在药房里是唯一的上司,这种情绪充满了他,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恍恍惚惚的扶着很光滑的往下去的栏干。

当他开门的时候,迎面扑来了一种混杂的药房气味,使他想起自己的整天的工作,他平心静气的,并没有特别想着什么,随手把门关上了,他不过照例感觉到自己经常工作的地方的环境。

但是这里一下子把他的心绪弄坏了,他很不满意的看见了乱七八糟的情形:药房的大门还没有开,看门的刚刚从自己**起来,懒洋洋的卷着破烂的铺盖,那位学徒的抽昏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的药房。

制药师的生气和愤怒的感觉,并不是为了乱七八糟的情形而起来的,而是为了大家不急急于准备着他要来。似乎没有等待他。看看那位看门的脸上很平静的,睡得朦里朦懂的,上面还印着硬枕上的红影子,他更加愤怒起来了,骂了他一顿,而且命令他开开药房的大门;然后他很慌忙跑到睡觉的学徒那里,很粗鲁的把他的大衣一扯。

——起来!七点多钟了。

那个学徒吓了一跳,呆呆的无意思的看着制药师,可是等他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才慢慢的从柜台上爬下来,很怨恨的收拾他的铺盖。

——混蛋,你做的什么?——药房门还关着,一点都没有准备好!

——你这样发气干什么,七点钟还没有呢,我错了吗?为什么没有换班的值日生?干什么你这样钉住了我?

卡拉谢夫恶狠狠的说得很粗鲁,不给制药师插进一句话,肝火发起来了,他想说得更粗鲁些,他不想,也不愿意去想或许是他自己有了错误。

——不准做声!人家对你说话呢。今天我就告诉卡尔·伊凡诺维支。

卡拉谢夫咬紧了牙齿,拿了枕头大衣,手巾,走进了里面一扇门,到自己的房里去。他走过药房,看了看钟——真的已经七点一刻了。他自己睡迟了,是他自己不好。虽然他明白药房门应当开的时候,人家不能够允许他睡觉了,但是,他并不因此就减轻了他反对制药师的愤怒,——为着要给他所积聚了的怨恨找一个肉体上的出路,他走出了门,就凶恶而下作的咒骂了一顿。

制药师走过柜台那边抽出了药方簿子。他感觉非常慌乱和不安,想很快的给卡拉谢夫感觉到自己的权力,使他去后悔,这种感觉使他的愤怒不能够平静下去。

不知怎样的一下子在整个药房里,充满了一种烦恼的情绪,一种禁止不住的怨恨,大家要想相骂,大家要互相的屈辱,看起来又并没有什么原因。其余的学徒和副手都来了,他们绉着眉头,朦里朦懂的脸,很不满意的样子。好象在院子里从早晨就开始下了秋天的细雨,还下过了雪珠,阴暗和潮湿的天气,——大家心里都非常的烦恼。

大家要做的事,都仍旧是那一套:十四个钟点的工作,称药,磨药,碾丸药,时时刻刻从这一个药柜跑到那一个药柜,到材料房又到制药房,一点没有间断和休息,一直延长到晚上十点钟。周围的环境永久是那么样,永久是那么沉闷的空气,永久是那么样的互相之间的关系,永久是那么样感觉得自己的封锁状态,和药房以外的一切都隔离着。

通常的一天工作又开始了,又单调,又气闷,很要想睡觉,一点儿事情也不想做。

看门的穿着又大又长的靴子,克托克托的走来;他的神气是一个什么也不关心的人,在药房里的一切事情,以及这里一切人的好不好,他是完全不管的,他拿了两把洋铁茶壶的开水和茶,很谨慎的放在柜台上,热的茶壶立刻粘住了漆布,要用气力才扯得开。大家就都在那间材料房中间的一张又狭又长的柜台上开始喝茶,——那张柜台就是昨天晚上卡拉谢夫睡觉的。大家很匆忙的喝着玻璃杯里混混的热的汤水,这些汤水发出一种铜铁的气味。话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大家互相都已经知道,彼此都已经厌烦了,而且永久是一个老样子。买药的人已经开始到药房里来了,时常打断他们喝茶,一忽儿叫这一个伙计出去,一忽儿又叫那一个出去。

材料房里走进了一个男小孩,大约有十六岁,他是又瘦又长,弯着胸,驼着背,穿着破烂不整齐的衣服,而且他那件西装上衣披在他的驼背身上,非常之不相称的。这就是一个最小的学徒。

他跑到柜台边,自己倒了一碗茶,两只眼睛找面包,但是,摊在漆布上的只有一些儿面包屑屑了。“什么鬼把面包都嚼掉了,”他自己讲着,“这算什么,要叫我饿死吗!”他努力把发抖的嗓子熬住了。

他的样子,他整个的骨架,暴露了那种过渡时期的年龄——正是身体加倍的生长,拚命的向上伸长的时候,但是他的年青的肉体还没有坚固,他的身体的各部分发育得不平均,仿佛各个部分是分离的,是不相称的,互相赶不上似的。

灰白色的瘦长的面庞表示着天生的忠厚,软弱,服从,不独立的性质。但是,他现在的怨恨和没有用处的愿望,总还要想惩罚别几个学徒使他们感觉到自己的错处,这些怨恨和愿望就改变了他的神气,他脸上的筋肉和嘴唇上的神经都在扯动着,而他的绝叫的声音抽咽着。

这一切的表示所发生的影响,使人家看了觉得他真是个小孩子的神气。而他,恩德雷·列夫琛珂自己也觉得无论怎么样都要换一个方式来表示使人家不当他小孩子,使人家不笑他,但是不会这样做。他不做声了,用茶匙光郎光郎的把茶旋成一个圆的漩窝儿;然后,突然间发起恨来了,把并没有一点儿错处的茶壶一推,茶壶打开来了,水也泼出来了,他站起来,挥挥他的手。

——混蛋!只晓得吃,你们这些畜生!……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的呢?你们这些不道德的人!

——茶壶倒翻了,死鬼!

大家相骂起来了,卡拉谢夫的凶恶的脸对着恩德雷。值班的一夜没有好睡,早晨来买药的女人,制药师又来吵闹了他,白天还有十四个钟头的工作,恩德雷脸上的神气和他整个身体的样子,——这一切一切都很奇怪的在他的心窝里混合了起来。恩德雷是个小学徒,根本就没有资格高声的说话。

——你摆什么官架子!畜生!……谁怕你呢!

大家一致的攻击列夫琛珂。他应得的面包,真的不知道谁给他吃掉了,可是现在弄成这样了,仿佛倒是他自己的错处。

列夫琛珂努力阻止嘴唇的发抖,熬住自己理直气壮的眼泪,他没有力量保护自己。他似乎是为着要维持自己的威严,说了几句粗鲁的骂人的话,就跑到屋角里去,在空瓶堆里钻来钻去。

受气,孤独,没有帮助的感觉,使他的心上觉到病痛似的痛苦。他进了药房已经有半年了,直到现在,他天天一分钟都不知安静的。追究他,骂他,鄙视他,讥笑他。为的是什么呢?他总尽可能的工作,努力讨大家的好。他的加紧工作,本来是讨好别人来保护自己的,可是,他愈是这样,就愈发受苦。甚至当他有几分钟空的时候从材料间跑到药房里来看看,学习学习配药的事情,也要被他们驱逐出去,好象他有癞病要传染似的——重新被人家赶回材料间去——洗洗橡皮泡,剪贴剪贴标题纸。大学徒,副手,制药师也曾经有过这样同样的地位,他们也都受过侮辱和屈服,当初谁比他们在职务上高一级的人,也都可以这样欺侮他们的。而现在,因为心理的反动,他们完全是无意之中在恩德雷身上来出气,仿佛是替自己的虚度的青年时期报仇。

但是,他并不顾到这些,在他的心上只是发生了愤激和报仇的感觉。

他急忙的粘贴着标题,同时一个一个奇怪的复仇的念头在他的脑筋之中经过:大学徒,副手,制药师应该碰见不幸的事情,或者火烧,或者吃错了毒药,或者更好一些,——他们弄错了药方,毒死了病人,结果警察来提他们,而他们在绝望之中将要来请求恩德雷救他们,请他说:这是他没有经验掉错了药瓶。而他恩德雷,在那时就可以跑过去问他们了:“记不记得,——你们都给我吃苦头,羞辱我,戏弄我,我没有一分钟的安静;我的心痛和苦恼,谁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你们自己来请求我了!?你们为什么欺侮我呢?”

是的,他为什么应该忍受这一切呢,为什么大家都不爱他呢?只不过为的他是一个最小的学徒。他很心痛的可怜自己起来了,可怜他自己小时候的生活,可怜他自己的过去,可怜在中学校的那几年,可怜小孩子时代的玩耍和母亲的抚爱。

他低倒了头,绉着眉头,努力的熬住了那内心之中燃烧起来的眼泪。

制药师进来了,他竭力装出严厉的不满意的样子,命令大学徒到药房里去,叫小学徒也去准备起来。卡拉谢夫同两个大学徒跑到药房里去了,开开药柜门,摆出木架子,白手巾,玻璃瓶,装药的杓子,一切都放好,摆好,像每天早上一样的开始工作。

又暗又高的天花板上,中间排着一盏不动的灯;屋子里的光线是不充足的,一口大的药柜凸出着,光滑的柜台上反映着黑暗的光彩,周围摆着一排一排的白色玻璃瓶,上头贴了黑色的标题,一股混合的药香的气味,——这一切看起来,正好配合着那种单调的平静的烦闷的情绪,这种情绪充满着这个药房。

像镜子似的玻璃门里,看得见一段马路和对面的壁板,对过的大门口挂着一块啤酒店的旧招牌,上面画着一只杯子,酒沫在向外泼着。早晨的太阳从那一方面经过药房的屋顶,很亮,很快乐很亲爱的照耀着那块招牌,排水管,石子路,发着光彩的路灯上的玻璃,对面墙头上的砖瓦,以及窗子里雪白的窗帘,——而药房却在阴暗的一方面。

马路上的马车声同着城市的一般的不断的声音,却透过关着的门,送进了药房内部,这种声音一忽儿响些,一忽儿低些,窗子外忙乱的人群来往着,使街上的声音发生着一种运动和生活,而且不断地在窗台上闪过小孩们的帽子。

可是这许多仿佛都和药房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在这里一切都是有秩序的,静悄悄的,暗淡的。学徒们都站在那边,他们的苍白的脸,表示着很正经的神气,站在柜台边工作着。而制药师也仍旧是站在药柜边不断的写着和配着药。

在长凳上坐着几个普通人,等着药。他们却很注意的看那些玻璃瓶玻璃罐子,药缸,以及一切特殊的陈设,这些情形使他们发生一种整齐清洁精确的感想,而且使他们觉到药房和其他机关不同的意义。他们闲立得无聊,注意着那些穿得很有礼貌很干净的年青人在柜台边很快很敏捷很自信的工作着。每一次有人跑进来的时候,一开门,街上的声音就仿佛很快活的充满了整个药房,但是,门一关上,声音立刻就打断了,又重新低下去,仍旧继续那种不安宁的嘶嘶的响声。学徒们看一看进来的人,并不离开自己的工作,仍旧很忙碌的配着药,关于新来的买主的影像,一下子即被紧张的工作所消灭了;在他们眼前所闪过的人的样子,面貌,神气,以及所穿的衣服,都混成一个总的灰色的印象,发生着一种单调的习惯了的感觉。只不过年青的姑娘们是在总的灰色的背景之外,她们所闪过的样子和面貌是年青得可爱和风流。年青的响亮的声音叫人听着有意外的快乐,引得起那种同情和热心的感觉。卡拉谢夫,或者其他的学徒,却很亲热的放她们进来,给她们所需要的东西。门又重新关好,又恢复了过去的灰色的平日的色调,而且一般买主们的面貌都好象成了一个样子。

每天的时间总是这样地跑过去,买主们总是这样一忽儿来一忽儿去,学徒们总是这样拿架子上的药瓶,撒撒药,调调药,贴贴标记;学徒们和副手们总是这样的在买主面前装着很严厉很有秩序的样子;到了只剩着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互相之间骂也来,讥讽也来,笑也来,说说俏皮话,相互争论起来,他们对于老板和代表老板利益的制药师,却隐藏着一种固执的仇视的态度。

学徒们有时候想出些自己玩耍的事情,尤其谢里曼最会做这类的事,他是最大的学徒。他胖得圆滚滚的,凸着一个大肚子,人很矮小,他笑起来永久是会全身发抖,而且总在想开玩笑。他同卡拉谢夫在一起工作;他做得厌烦起来了,很想玩一套什么把戏,但是有买主在药店里,制药师也站在药柜边。他就把身体弯下去,好象是到地下去找药瓶子,其实他在底下一把抓住卡拉谢夫的脚,卡拉谢夫惟恐自己跌倒,也就弯身下去,倒在谢里曼的身上,而且用无情的拳头捶他的背部腹部腿部头部。站在柜台那边的买主和制药师并不看见他俩,他们在地板上相互的抓着,而且十分紧张的,闭紧着嘴不敢喘气,惟恐自己要叫出来,或者大笑起来。如果制药师骤然间从柜台那边走过来看见这种情形,那他就立刻要开除他们出药房,——这种危险使他们的玩耍特别有劲。后来,他们起来了,而且安安静静如无其事的重新做起打断过的工作。买主们不过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两位学徒的面貌上忽然这样红呢。

可是有时候他们的把戏还要厉害。譬如有一次谢里曼偷着一忽儿时间,装了满袋的泻药片和同样子的巧格力糖,偷偷的从药房里出来走到门外,就把这糖片和药片沿路分送给遇到的人去吃:马夫,门房,下女,女厨子,甚至在对面的站岗警察都吃到了;经过两个钟头发觉了他请客的结果,在门外起了一个不可想象的扰乱。那位警察简直丢了自己的岗位跑走了。几家人家的主人立刻派人检查一切的锅子和暖水壶,以为这些东西里有了什么毒药。学徒们可时时刻刻跳进材料房去,伏在柜台上,脸向着下面哈哈大笑,笑到像发神经病似的。制药师骂得很利害;为什么他们丢了药方不做工,想不出他们是在干些什么,直到最后才推想到这个把戏是他们闹出来的。可是制药师并没有对老板去告密,他自己也害怕;知道老板并不会感谢他的,因为他不能够看管学徒们,自己也有错处。很单调很忧闷的一天之中,没有可以散心的,没有什么可以喜欢的,也没有任何精神生活的表现,学徒们就只有做做这种把戏。这种把戏是他们在自己的无聊生活之中起一点儿生趣的唯一办法。药房的生活完全是一种出卖自己的时间和劳动能力的人的生活。一百个老板之中总有九十九个看着自己的职员只是创办药**业所必需的力量的来源,竭力的要想自己只化最少的费用,而叫他们尽可能的多做工作。一天十四个钟头的工作,没有一分钟的空闲;甚至于在很辛苦的,晚上没有睡觉的值班之后,也没有可能休息这么两三个钟头。他们住的地方只有搁楼上或地窖里的小房间;他们吃的东西都是些碗脚的剩菜。药房老板为着要使这些卖身的学徒不能够抱怨,他们定出了一种条例,叫做“药房学徒,副手,制药师的工作条例”,——照这种条例,老板就可以支配这些药房职员,像他们支配玻璃瓶玻璃罐橡木柜以及药料一样。学徒要有投考制药师副手的资格,副手要有投考制药师的资格,都应当做满三年工作,仿佛是为着要在实习之中去研究(其实是老板要用廉价的职员)而且在每一个药房里面至少要继续工作六个月,不管这个药房的生活条件是怎么样,——不然呢,所做的工作就是枉费,不能作数。药房老板尽可能的利用这个条例来裁减“不安分的份子”。这样,药房职员只要有很小的错误,甚至于没有错误,就可以有滚蛋的危险,而因为他没有做满六个月,他的名字就立刻在名单上勾消了,虽然离六个月只剩得两三天,也是一样;于是乎他能够有资格投考的时期又要延迟下去,又要重新天天去做那种麻烦的苦工。

学徒方面也就用他们自己手里所有的一切方法来改变他们的生活,即使只有很少的一点儿意思,他们也是要干的;如果不能够,那末,至少也要想法子来报仇,为着自己的生活健康幸福而报仇,当然这是不觉悟的报仇。学徒们不管在怎么样难堪的条件之下竭全力要完成六个月的初期的服务。可是,只要过了这个和他的命运有关系的半年,他们立刻就跳出去,寻找较好的服务地方,这个地方应当有的,而且一定要有的,因为总有些人是在过着人的生活,因为在旧的地方的生活实在过得太难堪了。最初时期的新的环境,新的关系,新的同伴,新的买主,——遮盖着实际情形,仿佛此地的生活表现得有意思些;但是,这不过几天而已,最多一个星期一个半星期。在这里,这些青年的身体康健和精力又同样的要被榨取,又同样的等待着可恶的疲劳的六个月,那时候又可以跑出这个地狱,到另外好一点的药房里去,这种药房一定要有的。——这样的情形直到三年为止。不幸的药房职员只要在那个时期没有病倒,没有生痨病,没有好几十处吃错毒药,没有被药房老板冤枉或者不冤枉的取消药房职员的资格,把他的名字从名单上勾消,而能够靠朋友亲戚的帮助,拿出自己很小的薪水的一部分,积蓄起一笔款子,——他就可以跑到有大学校的城市去,饿着肚子来准备考试,最后,经过了一个考试,他就变了药房副手。然后……然后又开始这一套,才可以得到制药师的资格,这种制药师的资格,很少有人可以得到的。

为着要反对老板的公开的直接的权力,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的。假使学徒们有一个小小的可能,他们就得支配帐房钱柜里的钱,像支配自己的钱袋一样;在柜子里的香水,贵重的肥皂,以及生发油等等,他们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而拿出去随便送人;药材的耗费要超过所需要的两三倍,只要一忽儿不注意,他们就立刻把些材料都掉到盆里去了,这些多余的材料在材料房里堆了许多。制药师和老板要时时刻刻看着他们,这在事实上又是不可能的。

药房里内部的生活虽然是这样的异乎寻常的情形,可是局外人在外表上看来,仍就是很单调而有秩序的。

像今天,在买主们的眼光看来,外表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紧张。卡拉谢夫,谢里曼以及别的学徒副手们仍旧是很寻常的很忙碌的在自己的柜台边工作着。可是,这种寻常的环境和机械式的工作,并不能集中他们全部的注意力,而且他们的脑袋并没有受到环境的束缚,片段的思想和回忆不断的在他们脑经里闪过;所闪过的是些什么呢?是关于放假的日子,争论,打架,夜里的散步,关于自己将来的命运,幻想最快乐的意外的生活,以及模糊的希望着能够换一个环境,换一个地位。

卡拉谢夫一方面在漏斗里滤着浑浊的液汁,这种液汁已经发着亮光一滴一滴的掉到玻璃瓶里去,另一方面他正在想着——“我做了副手,有人借我五百个卢布去租一个药房,出卖些便宜的药,——只要卖得便宜,就是参点儿粪进去也不要紧。不然呢,养些猪也可以,猪油可以卖到莫斯科去……叫我的那位可怜的受苦的母亲同住在一起,可以离开那种穷苦的生活。这样的过着好生活!到白洛克公司去买辆自行车——兜兜圈子,这倒可以不要喂养它的;——很好:周围有荒野,有小河,有新鲜的空气,有碧青的天空,自由自在的坐在那里吹吹口啸!……”

他竭力的熬住自己的手发抖,很当心的把瓶里的药水倒在漏斗里去,漏斗里的水一滴一滴的漏到玻璃瓶里去,散出发亮的模糊的斑点。

有人很急忙的进来了,跟着他突然闯进来的街道里的喧闹声,一忽儿又重新退去了,药房里的声音又重新低下去,像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似的;这样一来,使人想起别的地方的自得其乐的生活。

制药师拿一张药方放到卡拉谢夫面前。在药方上写着“Statum.”,——这就是说要把药立刻配好,用不着挂号——因为这是病危的药方。卡拉谢夫拿来看了一看,他的思想立刻转移了。他已经不想着将来的药房,养猪,坐自行车等等事情了,他拿着梯子很急忙的爬到最高的一格上面,写着“Opii Croati”。他很快的爬下来,继续着工作,放在那里一大堆的药方惹起了一种催促的感想。

同伴们在旁边工作着,他们跑来跑去,弯着身子拿这个瓶那个瓶,倒出些药粉放到极小的天秤上去称,轻轻的用手指尖敲着,又重新把那些瓶放到原位上去。这些,使人感觉着那种不变的情绪,机械的紧张,以及不知道为什么的等待着工作快些做完。

有时候,卡拉谢夫忽然发生着一种不能克服的愿望:呸!什么都要丢掉,不管制药师,不管药房,不管世界上的一切药方,快些披起衣服跑出去混在那些活泼的敏捷的在街道上的人堆里去,同他们一道去很快活的吸一口新鲜空气,——这两天的太阳这样好,这样清爽。但是,他继续做的仍旧是那样紧张的工作,仍旧要磨着,称着,撒着药粉,倒着丸药。一忽儿又一忽儿的看着那口壁上的挂钟。一支短针竟是前进得那样慢,卡拉谢夫心里推动了它一下,但是,再去一看,它仍旧在老地方。

无论时间去得怎样慢,可是总在走过去。这时间跟着街上声音的印象,跟着马路上的景致,跟着窗口经过的人群,跟着经常变换的买主,一块儿走过去,而且跟着工作的顺序走下去,疲倦的感觉渐渐的利害起来了。看起来:周围的整个环境,买主,学徒,柜子,制药师,窗门,以及挂在中间的灯,都是慢慢的向前去,走到吃中饭的时候了;吃中饭确有一种特别的意义,——总算一天之中有了一个界限。

一点半了,要想吃中饭,胃里觉得病态似的收缩起来了。卡拉谢夫忽然想起了不知道什么人吃掉了恩德溜史卡的早饭,卡拉谢夫也曾经骂过他的。他现在想起来很可怜他,大家都攻击他,因为他是个最小学徒,卡拉谢夫一面快快拿了颜色纸包在瓶口上,一面这样想:“混蛋,他们找着他来攻击!”

平常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买主的数目就少下来了。学徒们很疲倦的,肚子也饿了,配着最后的几张药方。楼上有人来叫制药师和副手去吃中饭,他们是同老板在一起吃饭的。

——先生们,白烧儿!——制药师刚刚进去,最后的买主刚刚走出大门,谢里曼就跑进材料房高声的叫着。

——去,去!

——喂,列夫琛珂你去!

列夫琛珂很快的爬到最高的架子上,用自造的钥匙去开那上面的药厨门,这药厨里藏的是酒精,他就拿了一瓶百分之九十五的酒精倒在另外一个玻璃瓶里,并且在里面加上樱桃色的糖蜜和有一点香气的炭轻油。做成了一种很浓厚的饮料,这种饮料在药房里有一种“科学的”名称叫做“白烧”。

看门的和下女把中饭送来了。学徒们搬好凳子,都坐在柜台的周围,他们都很快活的等着喝酒。当看门的和下女走出去了之后,谢里曼不知道从什么地底下拿出那瓶酒来倒在量药的杯子里,那杯子至少可以盛大酒杯一杯半。每一个人都很快活的把这满杯的酒精一下就倒在肚里去了。燃烧得很利害的感觉,呼吸几乎被纯粹的酒精逼住了,各人的眼睛里发着黑暗,经过一分钟以后,他们大大地快活起来了,他们大开了话箱。一下子都说起话来了,但是,谁都不听谁的话。讲了许多无耻的笑话,很尖刻的,骂娘骂祖宗的都骂了出来。什么无聊的工作,互相的排挤,互相的欺侮,和制药师的冲突的悲哀的等待着休息日的希望,一切一切都忘掉了。大家忽然间在压迫的环境之中解放了出来;可以使人想得起和药房生活有关系的那些瓶子杯子罐子等等都丧失了意义,而且现在看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了,也没有什么必要了。站在柜子上架子上和抽屉里的这些东西都在偷偷的对着他们看。学徒们把碟子刀子碰得很响,很有胃口的贪吃着,就这么用手拖着一块一块的肉吃,这些肉究竟新鲜不新鲜还是成问题的。大家都赶紧的吃着,因为买主们会来打断他们的中饭,而且他们也正在抢菜吃,惟恐别人抢去了。

列夫琛珂忘记了自己今天的受气,而且没有原因的哈哈大笑起来,在他的青白色的面上燃烧着一些病态的红晕。卡拉谢夫很暗淡地看着壁角,他平常酒喝得愈多就愈加愁闷。可是,谢里曼像鬼一样的转来转去,他提议对于制药师和副手再来一个把戏,——把萆麻油放到他们喝茶的杯子里去,或者再比这种油还要厉害的东西,他自己想起这种把戏的结果,就捧着肚子大笑了。

药房里的铃很急的得郎郎的响了。一种习惯了的感觉,——应当立刻就跳起来跑去放买主们进来,——就把醉意赶跑了,而且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从前的环境。每一个人在无意之中觉得自己又在斗争的状况里面了,这种状况,是整个药房生活的条件所造成的。

——卡拉谢夫,难道不听见吗?你这个混蛋!

——你去罢,又来了,我值班值了一夜,混蛋!

——谢里曼,你去,要知道人家在那里等着呢。

——列夫琛珂,你去罢!

列夫琛珂也张开了口表示着反抗的意思,但是,没有讲话,就被他们从材料房里推了出来。他给了买主所需要的东西,等买主跑出去了,就把一部分的钱放进钱柜里去,放得那么响——使材料房里的人都听得着掉钱的响声;而另外多余的一部分钱就轻轻的放进自己的袋里,回到材料房来了。

卡拉谢夫又倒了白烧,大家都喝了。他们都要想再来一次那样的快活,和痛快的情绪,但是,喝醉酒的第一分钟的快活已经不能够再恢复了。头脑发重了。制药师和副手快要来了。

——孩子们,卡奇卡来了!

学徒们都拥挤到窗前来看,有一位涂粉点胭脂的“半小姐”在行人道上走过来了。她有点儿跷脚,看起来,她用尽一切力量要想走得平些。

——跷脚的女人!

——没有脚的女人!

——卡奇卡走过来!

谢里曼跳到窗台上去,并且做出没有礼貌的手势。

——孩子们,把卡奇卡——来灌一灌白烧!

她走过了,头也不抬,可是很得意的样子,因为大家都在注意她。

——卡拉谢夫,她在等你呢!

——哪,见什么鬼!——卡拉谢夫不满意的说着。大家都钉住了卡拉谢夫。

——立刻叫她到这里来,听见吗?去同她来。

——先生们!她脚跷得好一点了呢。

——叫她来!

大家拉着卡拉谢夫,而他开始发恨并且骂起来了。同平常一样,在无意之中玩笑变成了相骂。

药房里又来了买主。制药师与副手吃了中饭走下来了。制药师立刻指挥他们工作,大家都站到柜台旁边。头脑里轰隆隆的响起来了,非常要想躺下来,并且眼睛也想要闭下来。真想去尝一尝醉醺醺的骚乱的味儿。

——我发寒热了,头在晕着……请准许我……我不能工作——卡拉谢夫走到制药师的面前说。

制药师很凶恶的看着他,并且身体凑近了他,可是,卡拉谢夫很小心的轻轻抑止着呼吸,呼出的气竭力的避开制药师的脸。

——又喝了酒!?哼,不知道像什么东西!……猪猡!我说过谁都不准拿一滴酒精。

——谁拿呢?钥匙在你那里——卡拉谢夫很粗鲁的说了,又重新走到自己的位子里,故意不留心的把玻璃瓶子和天秤磕碰着,乒乒乓乓的发响。

吃中饭以后的时间更拖得长了。太阳从低处倾斜到屋后面,照耀着屋顶和教堂上的十字架,城里的房屋和街道上面都布满了阴影。暗淡的微光在不知不觉中充满了药房。在架子上的药罐和一切东西的棱角却丧失了显现的状态,而在精神上印着一种慢性的悲哀,不满意的混乱的情绪。

卡拉谢夫想起了自己的房间,在他的幻想之中发见了在他房间里的贫困的环境,一张桌子上堆满着空的药瓶,许多医药上的书籍和一切零碎的废物,一张跷了脚的椅子,**破烂的粗布被单,并且想到十点钟之后关了药房门大家都上楼去的时候,平常总有一种安静和轻松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引起了他的一忽儿的幻想。后来,他又记起老板卡尔·伊凡诺维支面上的表示,想起他那走路的神气,他那白胡子,常常绉着的灰白眉毛。当他同学徒们讲话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看着,仿佛在他面前的是一匹顽强的懒惰的马;这匹马,应当要拿着鞭子来对付似的。卡尔·伊凡诺维支是一个德国人。卡拉谢夫想——“如果把一切德国人都从俄国赶出去,那时候,或许学徒们在药房里的生活就比较的要好些。可是,制药师不是德国人,而也是一个混蛋。”

卡拉谢夫设想着自己做制药师的时候,他想得仔仔细细,——想到他将来生活上的一切,他将来要穿什么衣服,要怎样走路,怎样来对付卡尔·伊凡诺维支,怎样说话,以及怎样来赶这许多学徒。

半明半暗的光线充满着药房,被这光线所引起的情绪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简直遮盖了一切实际情形,虽然他的手还在机械的很快的做着自己的工作,但是,他完全忘记了他自己在什么地方,忘记了在他的周围有些什么东西,——在他的面前完全是一个另外的景象和状态。当有人叫着了他,问他要什么东西的时候,这种叫声才突然把他从幻想中叫回来,这种幻想是一种疲劳和孤独的环境所形成的。

看门的跑来,摆着梯子,爬了很久,后来总算点着了灯。那时,窗子上一下子发了暗,而在街道上的路灯也点着了。凡是经过药店门口的人,只要他走进了从窗子里射出去的那道亮光,在里面的人就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但是,一忽儿他又跑到黑暗里去了。马车的声音渐渐地在城里低下去了。

到十点钟还远得很,卡拉谢夫工作着,一下子又沉醉在他自己的回忆和幻想中。买主们也是如此的萎缩着,真的他们也同样的无聊。好象这样的时间过不完似的。“最好现在就跑出去,到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去,为什么一切都是这样呢?如果这样下去真要死呢。”

那些事情离得很远很远呢,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都想起来了,而且不知不觉的和买主们的无聊的神气联系起来,并且和黑暗以及无穷无尽的长夜联系起来。卡拉谢夫觉得很不舒服,他转变了一个思想,而想到别方面去了。

一个大学生走到制药师面前低低地说了一些什么。制药师很有礼貌的注意着听他。大学生制服的大衣,上面钉着白铜钮扣,学生装的帽子上有一道蓝箍,他嘴巴上的青年人的胡子刚刚透出皮肤,所有这些惊醒了卡拉谢夫的回忆,这对于他是非常感伤的。如果能够换一换生活,他也许现在可以和这位大学生有同样的地位,也是这样走到药房里来,而且有同样的自由和不拘束的态度同制药师讲话。卡拉谢夫同他的同伴们都属于那些不幸的人,——中学校对于这些不幸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后母了。青年学生之中有极大的百分数就是药房学徒这一类的人,他们每一年被中学校赶出来,使他们不能够读完。

大学生出去了,而制药师叫卡拉谢夫跑到他面前去,开始检查他刚刚配完了的药方。制药师看看药方,而卡拉谢夫背诵着,他说“Sachari(糖)……”

卡拉谢夫踌躇了一秒钟。他现在很清楚的回忆了起来,在药方里应该要放乳糖的地方,他放进了普通的糖。“Sachari Iast(乳糖)”——他直接的很有勇气的对着制药师的脸坚决的说出了。

“那里,别怕,这是不会毒死的,我还是不说出来好,如果说出来——又要强迫我重新配一次。”制药师在纸上打好了印,并且指挥他包好药瓶。

通常人说——“正确得像在药房里一样”,但是,这太天真了。服务的职员和应做的工作比较起来,常常觉得职员太少。为要赶着配药,他们走来走去的走得很疲劳,而且慌忙的不得了,只要制药师转身一下,学徒们就在背后做错了(至于买主们,他们本来一点儿不知道这些专门技术的),称得最正确的只不过最毒的物质。

卡拉谢夫感觉到脚筋抽起来了,腰也酸了。整个身体里充满着消沉和疲倦。看起来只想要爬到**去——立刻就会睡得像死人一样,现在世界上无论怎样满意的事都不能来**的了;只要睡觉,睡觉,睡觉。白天里,尤其在吃中饭以前,时候过得非常慢,而且疲倦得很。现在看起来,在太阳没有落山的一天竟不知不觉的过去了;但是黄昏,尤其是晚上,——又像过不完了似的。许多配好的药方已经拿去了,许多买主已经来过了,而透过黑暗的那些零零落落的路灯的火光,仍旧可以在窗子里看得见,药房中间的那盏很大的煤气灯仍旧点着,学徒们,副手们,买主们仍旧是那么样走来走去,他们的脸,衣服和手里的包裹在晚上的光线之下还有一种特殊的色彩,黑暗的阴影也仍旧一动也不动的躲在壁角落里和橱柜之间,而且最主要的是:——所有这些情形都永久是自然的,必要的,不可避免的。这个晚上,看起来,简直是无穷无尽的了。

经过半开着的材料房的门,可以看得见恩德雷·列夫琛珂的瘦长的不相称的身子。他在门和柜台之间走来走去,做着很奇怪的手势,身子低下去,手伸出来,仿佛是在空气里指手划脚的。

坐在药房里的人,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可笑而想象不到的;他们都看不见材料房里到处都挂着绳子,恩德雷是在这些绳子上用阿拉伯胶水把标题纸的一头粘在上面晾干。恩德雷在门口走过的时候,在他一方面可以看见两三个买主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可以看见在柜台后面工作着的学徒,以及一半被药柜遮住的制药师,他老是那么一个姿势,一点儿没有什么变化的。许多瓶的萆麻油,亚摩尼亚酒精,白德京药水,吴利斯林油,现在放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叫人得到这一天工作的成绩的印象。疲倦之外还加上一种孤独的感觉:人家做工还有些同伴,而他一天到晚只是一个人在这个肮脏的杂乱的光线很暗的非常闷气的材料房里转来转去。

“……一……二……三……四……九……十!”钟敲得很准,很清楚,很有劲,明明白白的要大家懂这几下敲得特别有意义。在这一秒钟里面,一切——凡是这一忽儿以前的,工作时间所特别有的,那种影响到整个环境的情调都消灭了;而站着不动的天秤,瓶瓶罐罐,量药水的杯子、药柜、椅子和坐在上面等着的买主,黑暗的窗门,一下子都丧失了自己的表现力量和影响,——这些东西,在一秒钟以前,对于学徒们还有那么利害的力量和影响呢。一种脱卸了劳动责任的感觉,——可以立刻就走的可能,把大家都笼罩着了,使过去一天的印象都模糊了。

买主丧失了自己的威权,他们的身子都仿佛缩小了,比较没有意义了,比较客气了。学徒们互相高声的谈话起来了,无拘无束的了。看门的把多余的灯灭了,站到门口去等最后的几个买主出去,就好关上门,就好在门旁边的地板上躺下。开始算钱。值班的副手,表示着不高兴的神气,在半明不暗的材料房的柜台上摊开自己的铺盖,而其余的学徒走出药房,很亲热的很快活很兴奋的,沿着黑暗的扶梯上楼去,互相赶着,笑着,说着笑话。

眼睛在乌暗大黑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脚步走惯了,自然而然一步一步的走到靠近屋顶的搁楼上去。大家都非常之想要运动一下,热闹一下,换一个环境,换一些印象。一分钟以前还觉得是求不到的幸福,——可以躺到**去睡觉,可以像死人的睡倒一直到早晨,——现在可又消灭得无影无踪了。

狭隘的拥挤的肮脏的搁楼现在充满着声音,叫喊和烟气。很低的天花板底下,缭绕着青隐隐的动着的一股股的烟气,这个天花板斜凑着接住屋顶的墙头,所以谁要走到窗口去,就要低着头。

学徒们很高声的讲着话,叫喊着,笑着,抽着烟,互相说着刻薄的话。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很小的桌子,上面铺一块破毡单,还有一瓶白烧,一段香肠,几条腌鱼,很有味的放在窗台上。学徒们很忙碌的脱掉干净的上衣,解开白色的硬领和硬袖;如果有谁来看一看搁楼的情形,他简直要吓退了:现在已经不是穿得很整齐的青年人,而是些破破烂烂的赤脚鬼。大家的衬衫是龌龊的,都是破的,一块一块的破布挂在同样龌龊的身体上。学徒们做着苦工似的工作,只有很少很少的薪水,差不多完全只够做一套外衣,因为老板一定要他们在买主面前穿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而在药房里面衣服是很容易坏的,常常要沾着污点,各种药水和酸类要侵蚀衣服,因此,要买最必须的衬衣的钱就不够了。最小的学徒恩德雷穿的一件衬衫已经有一年没有脱过了,简直只是一块破烂的龌龊的布披在他的身上,那一股恶劣的臭气全靠药房里面常有一种气息遮盖着,他在这个城里,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什么人来招呼他,一直要等到衬衫完全破烂没有用了,他才去买一件新的。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倒着酒就喝起来。一瓶快空了,而大家的脸红了,眼睛发光了。恩德雷飞红的脸,他转动着,给大家分牌。——平常在药房里大家认为骂他,赶他,用一切种种方法压迫他是自己的神圣的责任,而现在的恩德雷可已经不是那样的恩德雷了。他有一点儿钱,现在别人和他赌钱,大家都是平等的了;他赶紧利用这个地位,笑着,说着。

赌钱是越赌越长久,通常总是这样的。大家总发生了一种特别的情绪,这是赌钱引起来的:很久的坐着,输钱的冒险,赢钱的高兴,赌的单调,大家移动着脚,摇摆着身子,发出不成句子的声音,开始哼一支歌曲,一忽儿又换一支,没有哼完,又打断了。

——发牌了……唉,鬼家伙,糟了!“唉咿,你,小野果儿,红草樱儿,蒲公英儿。”鸡心!你有什么?来了!

搁楼里很挤很气闷,抽烟抽得满屋子都是烟气。空气里面飞着白粉似的灰尘和灯里的煤气。白烧的空瓶在桌子底下滚来滚去。到处都是香肠的皮和腌鱼的骨头。时间早已过得半夜了。仿佛是从城里很远的地方——上帝才知道究竟是在那里——只听得从那黑暗的窗子里传进来,很微弱的钟声敲了一下,两下,两点钟了。

大家都醉得利害。列夫琛珂输了,向大家要借钱。

——唔,滚你的蛋!再多我是不给的了。——卡拉谢夫说。

——我还你就是了。

——滚蛋!

——唔,你们都滚罢!

列夫琛珂站起来走了。卡拉谢夫也站起来要走了,他也输了。只有谢里曼一个人赢的。赌钱的兴奋过去了,大家在这个闷气的满屋子烟气的空气里,在这个又小又肮脏的屋子里,都觉得非常之疲倦,非常之衰弱。明天早上七点钟就要爬起来,重新又是这么一套。该死的生活!

卡拉谢夫走出去了。脑袋里面被酒醉和输钱的感觉扰乱得非常之不舒服,很想要些夜里的清鲜空气。似乎觉得失掉了什么东西,周围的一切都觉得不是现实的,不是应当有的情形,不是应当占的地位,而只是暂时的,临时的。

他站在梯子上听着。一大座房子里的人都睡着了,周围都已经非常的寂静。他设想往楼下去的扶梯,设想老板的房间——很大的,很宽敞的,桃木地板,弹簧家具,很高的天花板。那里现在已经睡着了:老板自己,他的老婆,孩子,仆人。

如果现在下边的门里面轻轻的走出那个很漂亮的丫头安纽塔,而在黑暗里碰着了他:“呀,谁?”“我……我……。”那又怎么样呢?他一定要抓住她的手。卡拉谢夫很紧张的闭住了呼吸,听着。每一秒钟他都觉得底下的门在响起来了。然而周围仍旧是静悄悄的。他感觉到非常之孤独。他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脱掉了衣服躺到**去,很疲倦的睡着了。

恩德雷也睡下了。他早就想好好的睡着,但躺下了之后,无论如何睡不着。受着酒精的毒的脑筋尽在病态的工作着,把睡梦都赶走了,不给他一刻儿安宁。白天里不以为意的事情——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工夫想到的事情,现在出现在眼睛前面了,引起他的可惜和痛苦。一切都是刚刚相反的:很想要有个人亲热亲热,要幸福,要光明,要清洁,而在回忆之中只有些丑恶的畸形的景象。动作的需要,以及体力上多余的力量的紧张,——这种只有年青人才有的情形,总在不安宁的要求出路的,——而对于他,可已经被一天十四小时的工作所吞没了,被那药房里工作的机械,单调,烦闷,经常的谩骂,冲突,对于老板的毒恨和恐惧所吞没了。酒馆子,热闹地方,弹子房,家里的赌牌和“白烧”——燃烧着脏腑的酒精和酒性油。……周围都是死的,龌龊的,下流的。

为什么?

他不能够答复,他在被窝里呼吸着,觉着黑暗和狭隘的空间里空气都发热了,要闭住他的呼吸了。呼吸很困难了,他熬了一些时候,可是后来,熬不住了,他才把被窝推开些。窗子,椅子,堆着的衣服,睡在**的卡拉谢夫的影子,在黑暗里面似乎现得更清楚了,然而这不过一忽儿的功夫,到了第二分钟,一切都表现着夜里的安静的那种不动不做声不清楚的样子。睡不着,想着自己的地位,想着药房,制药师,学徒,想着幸福。——远远的模糊的不可几及的美丽和新鲜,——不给他一刻儿安静;所有这些很奇怪的和夜里的环境,和屋子里的半明不暗的光线,以及沉寂的情景联系着。昨天的一天过去了,过去了,就这么在灰色的单调的日子里面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忧郁的感觉,叫人觉得总有些什么东西缺少似的,而且正是生活之中所必需的东西,于是乎这一天只能够算是白过,不作数的。

一直到窗子上悄悄有一点儿发亮,窗子在黑暗墙壁中间已经更清楚的显现出来,而底下路灯里的火光已经熄了,——他然后睡着。可是他在梦里:也在觉着那种单调的永久是仇视的情绪,孤独,以及一去不再来的时间压迫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