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1 / 1)

S. 玛拉式庚

当我走进了斯泰林俱乐部的时候,在那里的人们还很有限。我就到俱乐部的干事那里去谈天。于是干事通知我道:

“今天是有同志罗提阿诺夫的演说的。”

“哦,关于怎样的问题的讲演呢?”我问。

但干事没有回答我的这质问。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爱好客串戏剧的同人将他叫到舞台那里去了。

我一面走过广场,一面想。还是到戏院广场的小园里,坐在长板椅子上,看看那用各种草花做成的共产党首领的肖像,看看那在我们的工厂附近,是不能见到的打扮的男人和女人,呼吸些新鲜空气罢,于是立刻就想这样,要走向门口去,这时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说起话来了:

“你不是伊凡诺夫么!”

“不错,我是伊凡诺夫——但什么事呀?”

“不知道么?”

“哦,什么事呢,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呵……同志!”

“那么,总是想不起来么?”

“好象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似的,但那地方,却有些想不起来了。”我回答说。

那想不起来了的男人,便露出阔大的牙齿,笑了起来。

“还是下象棋去罢——这么一来,你就会记起我是谁来的。”

“那么,就这么办罢。”我赞成说。“看起来,你好象是下得很好的?”

“是的,可以说,并不坏。”

“不错,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对不对?”

“在什么地方?”他复述着,吃去了我这面的金将。“唔,在彼得堡呵。”

“哦,彼得堡?是的,是的,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哩。你不是在普谛罗夫斯基工厂做工的么?”

“对了。做过工!”

“在铸造厂,和我一起?但这以后,可是过了这么长久了。”

“是的,也颇长久了。”他说着,又提去了我的步兵。“你还是下得不很好呵。”

“你确是伊凡罢?”

“对哩。”——他回答着,说了自己的名姓,是伊凡·亚历山特罗微支·沛罗乌梭夫。

我看定了曾在同一个厂里作工的,老朋友的脸的轮廓。他,在先前——这是我很记得的……他的眼,是好看而透明,黑得发闪的,但那眼色,却已经褪成烧栗似的眼色了。

“你为什么在这么呆看我的?也还是记不起来么?”

“是的,也还是不大清楚……”我玩笑地答道。“你也很两样了呵。如果你不叫我,我就会将你……”

“那也没有什么希奇呀。”

“那固然是的。”我答说,“但你也很有了年纪了。”

“年纪总要大的!”他大声说,异样地摆一摆手,说道,“你我莫非还在自以为先前一样的年青么?和你别后,你想是有了几年了?”

“是的,有了十年了罢?”

“不,十二年了哩。我在一千九百十二年出了工厂,从这年的中段起,就在俄国各处走。这之间,几乎没有不到的地方,那,兄弟,我是走着流浪了的。也到过高加索,也到过克里木,也曾在黑海里洗澡,也一直**到西伯利亚的内地,在莱那金矿里做过工……后来战争开头了,我便投了军,做了义勇兵去打仗。这是战争不容分说,逼我出去的……话虽如此,但那原因也还是为了地球上没有一件什么有趣的,特别的事,也不过为了想做点什么有趣的,特别的事来试试罢了……”

“阿阿,你怎么又发见了这样的放浪哲学了?”我笑着,说。“初见你的时候,你那里是还没有这样的哲学的。”

“那是,的确的。我和一切的哲学,都全不相干。尤其是关于政治这东西。”

“对呀,一点不错。记得的!”我大声说,高兴得不免拍起手来。

“怎的,什么使你这样吃惊呀?”他摇着红的头发,凝视了我。

“你现在在墨斯科作工么?”我不管他的质问,另问道。

“比起我刚才问你的事来,你还有更要向我探问的事的罢?你要问:曾经诅咒一切政治家,完全以局外分子自居的我,为什么现在竟加入工人阶级的惟一的政党,最是革命底的政党了。唔,是的罢?”他说着,屹然注视了我的脸。

“是的,”我回答道。“老实说,这实在有些使我觉得诧异了的。”

“单是‘有些’么?”他笑着,仰靠在靠手椅子上,沉默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跑过了黯淡的影子,消失在额上的深皱中。薄薄的嘴唇,微细到仅能觉察那样地,那嘴角在发抖。

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我看着驹,在想方法,来救这没有活路的绝境。

“已经不行了。”他突然对我说。“你一定输的。就是再走下去,也无趣得很。倒不如将我为什么对于政治有了兴味的缘故,讲给你听听罢。”

“好,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坐好了,说。

“还是喝茶去罢!”他道。

我叫了两杯茶和两份荷兰牛酪的夹馅面包,当这些东西拿来了的时候,他便满舀了一匙子茶,含在嘴里,于是讲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战争,是当了义勇兵去的。在莱那投了军,编在本地的军队里,过了两个月,就被送到德国的战线上去了。也曾参加了那有名的珊索诺夫斯基攻击,也曾在普鲁士的地下室里喝酒,用枪刺刺死了小猪、鸡、鸭之类,大嚼一通。后来还用鹤嘴锄掘倒了华沙的体面的墙壁。——可是关于战争的情形,是谁也早已听厌了的,也不必再对你讲了。——但在我,是终于耐不住了三个月住在堑壕里,大家的互相杀人。于是到第四个月,我的有名誉的爱国者的名姓,便变了不忠的叛逆者,写在逃兵名簿上面了。然而这样的恶名,在我是毫不觉得一点痛痒。我倒觉得舒服,就在彼得堡近郊的农家里做短工,图一点面包过活。因为只要有限的面包和黄油,就给修理农具和机器,所以农夫们是非常看重我的。我就这样,在那地方一直住到罗马诺夫帝室倒掉,临时政府出现,以至凯伦斯基政府的树立。但革命的展开,使我不能不卷进那旋风里面去。我天天在外面走。看见了许多标语,如“以斗争获得自己的权利”呀,“凯伦斯基政府万岁”呀,还有沉痛的“打倒条顿人种”,堂皇的“同盟法国万岁”,“力战到得胜”之类。我很伤心。就这样子,我在彼得堡的街上大约彷徨了一个月。那时候,受了革命的刺戟,受了国会议事堂的露台上的大声演说和呼号的刺戟,有点厌世的人们,便当了义勇兵,往战线上去了。但我却无论是罗马诺夫帝室的时候,成了临时政府了的时候,都还是一个逃兵,避开了各种的驱策。随他们大叫着“力战到得胜”罢,我可总不上战线去。但我厌透了这样的吵闹了。不多久,又发布了对于逃兵的治罪法,我便又回到原先住过的农夫的家里去。这正是春天,将要种田的时节,于是很欢迎我,雇下了。还未到出外耕作之前,我就修缮农具和机器,钉马掌,自己能做的事不必说,连不能做的事也都做了起来。因此农夫们对我很合意,东西也总给吃得饱饱的。夏天一到,我被雇作佣工,爬到草地里去割草,草地是离村七威尔斯忒的湖边的潮湿的树林。我在那里过了一些时。白天去割草,到夜就烧起茶来,做鱼汤,吃面包。鱼在湖里,只要不懒,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原是不做打鱼的工作的,做的是东家的十岁的儿子。夜里呢,就喜欢驶了割草机,到小屋附近的邻家去玩去。那家里有两个很好的佣工。他们俩外表都很可爱,个子虽然并不高,却都是茁实的体格。一个是秃头,单是从耳根到后脑,生着一点头发。而且他和那伙友两样,总喜欢使身子在动弹。脸呢,颧骨是突出的,太阳穴这些地方却陷得很深。但下巴胡子却硬,看去好象向前翘起模样。小眼睛,活泼泼地,在阔大的额下闪闪地发光。在暗夜里,这就格外惹眼。上唇还有一点发红的小胡子,不过仅可以看得出来。

做完工作之后,在湖里洗澡,于是到邻家去。那时他们也一定做完了工作,烧起柴来,在用土灶煮茶,且做鱼汤的。

“好么,头儿?”那年纪较大的汉子,便从遮着秃头的小帽底下,仰看着我,亲热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一握手。别一个呢,对于我的招呼,却只略略抬头,在鼻子下面哼些不知道什么话。我当初很不高兴他。但不久知道他不很会说俄国话,也就不再气忿,时时这样和他开玩笑了——

“喂,大脑瓜!你的头就紧连着肩膀哩。”

他的头也实在圆,好象救火夫的帽子一样。就是这么闹,他也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开了这样的玩笑之后,他们就开始用晚膳。我往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等候他们吃完。在这里声明一句:我在放浪生活中,是变了很喜欢看天的了。躺在草地上,看着天,心就飘飘然,连心地也觉得轻松起来。而且什么也全都忘掉,从人类的无聊的讨厌的一切事情得到解放了。

总之,当他们吃完晚膳之前,我就这样地看着天。夜里的天很高,也很远,我这样地躺着,他们在吃晚膳的平野,简直像在井底一样。由这印象,而围绕着平野的林子,就令人觉得仿佛是马蹄似的。这样的暗夜,我走出堑壕,和战线作别了。在这样的暗夜里,我憎恶了战争,脱离战线,尽向着北方走,肚子一饿,是只要能入口,什么也都检来吃了的。我和那战争作别了,那一个暗夜,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战争!这是多么该当诅咒呵……

“是的……”我附和说,又插进谈话去道,“那一夜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了么?”他向我略略一瞥,才说道——

“但不比战争可怕的,这世上可还有么?”

“那大概是没有了!”我回答说。

“不,我见过比战争还要可怕的事。我见过单单的杀人。”

“不,那不是一样的事么?”

“不,决不一样的。固然,战争的发生,是由于资本家的机会和用作对于被压迫者的压制,然而在战争,却也有它本身的道德底法则,所谓资产阶级的道德——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对于败北者的慈悲……”

“那么……”

“我军突然开始撤退了。在奥古斯德威基森林的附近,偶然遇见了大约一千个德国兵,便将他们包围起来。但德国兵不交一战就投降了。我军带着这些俘虏,又接连退走了两昼夜。我军的司令官因为吃了德军的大亏,便决计要向他们报复,下了命令,说一个一个带了俘虏走近林边时,为节省时间和枪弹起见,就都用枪刺来刺死他。这就出现了怎样的情形呵!在那森林的附近,展开了怎样的呻吟,怎样的恳求,怎样的诅咒了呵!一千左右的德国兵,无缘无故都被刺杀了。也就在这一夜,我恨极了战争,而且正在这一夜,我那有名誉的爱国者的尊称就消失了。……”

“你也动了手么?……”

“不,”他回答说。“使那命令我去刺杀他的一个俘虏走在前面的时候,那俘虏非常害怕,发着抖,跄跄踉踉地走在我的前头。当听到他那伙伴的呻吟叫唤时,他就扑通跪下,用两手按住肚子,睁了发抖的眼望着我,瑟瑟地颤动着铁青了的嘴唇……”

沛罗乌梭夫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的话,向左右看了一回。

“我连他在说什么,也完全不懂。我也和他一样,动着嘴唇,说了句什么话。我决下心,将枪刺用力地刺在地上了。这时候,俘虏已经在逃走。枪刺陷在泥土里,一直到枪口。我觉得全身发抖,向了别的方面逃跑,直到天明,总听到死的呻吟声,眼前浮着对我跪着的俘虏的脸相。”

“对呵,那实在是,比战争还要讨厌的事呵——”我附和着他的话,说。

“从此之后,我就不能仰望那星星在发闪的夜的天空了。我觉得并不是星星在对我发闪,倒是奥古斯德威基森林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我的一样……”

“是的!”他又增重了语尾的声音,说,“——总之,我当他们吃完晚膳之前,总还是仰天躺着,在看幽暗的天空的。也不记得这样地化去了多少时光了,因为有马蚁从脚上爬到身体里,我便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那年纪较大的一个,用左手放在膝髁上支着面颊,坐在我的旁边,在看湖水和树林的漆黑的颜色。还有一个是伏着的,用两手托了下巴,也在望着湖水出神。我和他们,是天天就这个样子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望过一回天空。所以我就自己断定:他们是也讨厌天空和星星的。”

“你为什么在这样发抖的?”坐在我的旁边的那一个,凝视着我,问道。

“不知怎的有些不舒服……”我回答说。“不知怎的总好象我们并非躺在平野上,倒是睡在黑圈子里面似的。”

“那是,正是这样也难说的……”他赞和着,又凝视起我来了。我觉得他的小眼睛,睁着,闪闪地射在昏暗里。

“我觉得我们是走不出这圈子以外的……”我一面说,也看着树林的幽暗和湖水。

“你很会讲道理呵……”他大声发笑了。

这话我没有回答,他也不再说什么下去了。我们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森林和湖水。我们的周围,完全是寂静,寂静就完全罩住了我们。在这寂静中,听到水的流动声,白杨树叶的交擦声,络纬的啼叫声,蚊市的恼人的哭诉声,偶然也有小虫的鸣声,和冲破了森林和湖水的幽静的呼吸,而叫了的远处的小汽船的汽笛。

“你去打过仗了的罢!”忽然破了这沉默,他质问我了。他除下小帽来,在手上团团地转着。

我给这意外的质问吓了一下,转眼去看他,他却还是转着小帽,在看森林的幽暗和湖水。我看见了他那出色的秃头,和反射在那秃头上面的星星和天空……还有一个不会说俄国话的,则理乱不知地伏着在打鼾。

“唔,去过了呀。”暂时之后,我干笑起来。

“去过了?”他说,“那么,为什么现在不也去打仗的呢?”

“那是……”我拉长句子,避着详细的回答。“因为生病,退了伍的……”这之后,谈话便移到政治问题上去了。“现在是连看见打仗,听说打仗,也都讨厌起来!……”

“那又为什么呢?……”他说着,便将身子转到这边来。

“那是,我先前已经说过,政策第一,靠战争是不行的。况且现在国民也并无爱国心……”

“我以为你是爱国主义者,却并不是么?”

我在这话里,觉到了嘲笑、叱责和真理。但我竟一时忘却了我的对于战争的诅咒,开始拥护起我那早先的爱国主义来了。我以为靠了这主义,是人世的污浊,可以清净的。——因为我在那时,极相信战争的高尚和那健全的性质,而且那时的书籍,竟也有说战争是外科医生,战争从社会上割掉病者,将病者从社会上完全除灭,而导社会于进步的。

“是的,你并不错。我是非常的爱国主义者,至于自愿去打仗,去当义勇兵……”

“当义勇兵……”他睁大了吃惊的眼,用手赶着蚊子,用嘲笑的调子复述道。“当义勇兵……”

我向他看。他的秃头上,依然反射着幽暗的天和星星。我发起恨来了。

“你为什么嘲笑我的呢……”我诘问他说。

他并不回答我。他那大的秃头上,已经不再反射着幽暗的天和星星了。因为他戴上了小帽。他似乎大发感慨,轮着眼去望森林的幽暗和湖,仿佛在深思什么事。他在深思什么呢?我就擅自决定:他和我是一类的东西。

“你在气我么?”他终于微笑着,来问我道。

“不,你是说了真理的。——我诅咒战争。我是逃兵!”

“哦,这样——”他拖长了语尾,就又沉默了。

就是这样,我不再说一句话,他也不再说一句话。

伏着睡觉的那一个,唠叨起来了,一面用了他自己国里的话,叽哩咕噜的说着不知道什么事,一面回到小屋那面去了。不多久,我也就并不握手,告了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孩子早已打着鼾,熟睡在蚊子的鸣声中。我没有换穿衣服,就躺在干草上面了。

有了这事以后,我一连几夜没有到邻家去。那可决不是因为觉得受了侮辱,只为了事情忙。天气的变化总很快,我常怕要下雨。况且女东家来到了,非将干草搅拌,集起来捆成束子不可……直到天下大雨,下得小屋漏到没有住处了的时候,这才做完了工。从这样的雨天起,总算能够到邻家去了,然而小屋里除了孩子和狗之外,什么人也不在。我于是问孩子道:

“这里的人们,那里去了呀?”

“上市去了。”孩子回答说。

“什么时候呢,那是?……”

“嗡,已经三天以前了哩……”

那我就什么办法也没有。试再回到自己的小屋来,却是坐也不快活,睡也不快活。加以女东家又显着吓人的讨厌的样子,睁了大汤匙一般的眼,向我只是看。

“卢开利亚·彼得罗夫娜,你为什么那样地,老是看着这我的?”

然而她还是气喘吁吁,目不转睛地凝视我。我觉得有趣了,问道:

“怎么了呀?不是有点不舒服么?还是什么……”

“不,伊凡奴式加,”她吐了沉重的长太息,大声说道,“我喜欢了你哩!”

于是她忽地抱住了我的颈子。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就住了口,凝视着茶杯。后来又讲起来道:

“唉唉,这婆子实在是,这婆子实在是……”

我发大声笑了起来。

“那么,这婆子给了你什么不好的结果了么?……”

“那里,她是非常执拗地爱了我的哩。尤其是在战事的时候……”他笑着,接下去说道,“这之后,我就暂时住在卢开利亚·彼得罗夫娜的家里,好容易这才逃到市里来的……很冒了些困难,才得走出。开初是恐吓我,说是布尔塞维克正在图谋造反,有不合伙的,就要活活地埋在坟里,或者抛到涅伐河里去……总之,是费了非常的苦心,才能从她那里逃出,待到走近了彼得堡,这总算可以安稳了……”

他拿起杯子来喝茶,我劝他换一点热的喝。

“哦,那多谢。”他说着,就取茶去了。

“是好女人。”他吐一口长气,说,“有了孩子哩。来信说,那可爱的孩子,总在叫着父亲父亲的寻人。我想,这夏天里,总得去看一看孩子……”

“那男人呢?”

“来信上说是给打死了。叫我去,住在一起。”他说着,就用劲地吸烟。

“好,这且不管它罢,我一到彼得堡市街的入口,马上就觉得了。情形已经完全两样,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却只见市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连路也不好走了。这是什么事呢?我就拉住了一个兵,问他说:

“这许多人们,是到那里去的,你知道么?”

那兵便看上看下,从我的脚尖直到头顶,捏好了枪,呸的吐了一口唾沫。

“你是什么!兵么?”

“兵呀!”我答着,给他看外套。

“兵?”他只回问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就走掉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呵。”我不禁漏了叹息,但因为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平安,便跟在那兵的后面走。兵自然不只一个,在这些地方是多到挨挨挤挤的,但我去询问时,却没有一个会给我满足的回答,我终于一径走到调马场来了。在这里就钻进人堆的中央,倾听着演说。刚一钻进那里去,立刻听到了好象熟识的声音,我不禁吃惊了。我想走近演坛去,便从兵队和工人之间挤过,用肩膀推,用肘弯抵,开出路来,但没有一个人注意我。待到我挤到合式的处所,一抬头,我就吃惊得仿佛泼了一身热水似的了。在我的眼前的演坛上,不就站着个子并不很大,秃头的,我在草场那里每夜去寻访,闲谈,一同倾听了森林的寂静的那个人么?

“那是谁呢?”我伸长颈子,去问一个紧捏着枪的兵卒。但兵卒默然,什么话也没有回答我。我只看见那兵卒的嘴唇怎样地在发抖,怎样地在热烈起来。而且这热情,也传染了我了。

“那是谁呵?”我推着那兵的肚子,又问道。然而他还是毫不回答,只将上身越加伸向前方,倾听着演说。我于是决计不再推他了,但拚命地看定了那知己的脸,要听得一字不遗,几分钟之后,我和兵就都像生了热病似的,咬牙切齿,捏紧拳头,连指节都要格格地作响。那个熟识的人,是用坚固的铁棍,将我们的精神打中了。

“要暴动,最要紧的是阶级意识和强固的决心。应该斗争到底。而且,同志们!首先应该先为了工人和农人的政权而斗争……”

兵卒和工人的欢呼声,震动了调马场的墙壁。工人和兵卒,都欢欣鼓舞了。

“社会革命万岁!”

“我们的指导者万岁!”

“列宁!”我叫喊着,高兴和欢喜之余,不能自制了。每夜去访的那人,是怎样的人呢?他们是为了工人阶级的伟大的事业,而在含辛茹苦的。不料我在草场上一同听了森林的寂静的人,正是这样的人物呵!

“列宁!”我再叫了一声,拔步要跑到演坛去。

“我愿意当义勇兵了!当义勇兵!”

然而兵卒捏了我的手,拉住了。他便是我问过两回的兵卒,用了含着狂笑的嘴,向我大喝道:

“同志,怎的,你莫非以为我们是给鞭子赶了,才去打仗的么?”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这是真实。我们眼和眼相看,互相握着手,行了一个热烈的接吻。

从这天起,我就分明成了布尔塞维克,当市民战争时代,总在战线上,我将先前的自己对于政治的消极主义,用武器来除掉了。

“现在是,政治在我,就是一切了!”他说着,便从靠手椅上站了起来。

“那是顶要紧的。”我回答说,和他行了紧紧的握手。

过了十五分钟,我们就走进讲堂,去听同志罗提阿诺夫的关于“工农国的内政状态”的演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