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料(1 / 1)

L. 绥甫林娜

关于列宁,起了各式各样的谣言。有的说,原是德国人;有的说,不,原是俄国人,而受了德国人的雇用的;又说是用了密封的火车,送进了俄国;又说是特到各处来捣乱的。先前的村长什喀诺夫,最明白这人的底细。他常常从市镇上搬来一些新鲜的风闻。昨天也是在半夜里回来的。无论如何总熬不住了,便到什木斯忒伏的图书馆一转,剥剥的敲着窗门。瘦削的短小的司书舍尔该·彼得洛维支吓了一跳,离开桌子,于是跑到窗口来了。

他是一向坐着在看报的。

“谁呀?什么事?”

什喀诺夫将黑胡子紧紧的贴着玻璃,用尖利的声音在双层窗间叫喊道:

“逃掉了!用不着慌。今天夜里是不要紧的!刚刚从镇上逃走了!”

“阿呀,晚安。亚历舍·伊凡奴衣支!究竟,是谁逃掉了呀?”

“列宁呵。从各家的银行里搜括了所有的现款,躲起来了。现在正在追捕哩。明天对你细讲罢。”

“坐一坐去。亚历舍·伊凡诺维支,就来开门了。”

“没有这样的工夫。家里也在等的。明天对你细讲罢。”

“带了报纸来没有呀?”

“带了来了。但这是陈报纸,上面还没有登载。我是在号外上看见的……呸,这瘟马,布尔塞维克的瘟马,忒儿忒儿。”他已经在雪橇上自己说话了。“不要着忙呀!想家罢咧,想吃罢咧!名字也叫得真对:牲口……”

但是,到第二天,就明白了昨夜的欢喜是空欢喜。在市镇上受了骗的。一到早晨,便到来一个带着“委任状”的白果眼的汉子,而且用了“由‘苏那尔科谟’给‘苏兑普’的‘伊司波尔科谟!’”[30]那样的难懂的话语,演起说来。列宁并没有逃走。

在纳贝斯诺夫加村,关于列宁的谣传还要大。这村子里,有学问的人们是很多的。那是教徒。他们称赞从俄国到这里来的,好象到了天堂一样。于是就叫成了纳贝斯诺夫加[31]。教徒们因为要读圣书,这才来认字。在和坦波夫加的交界处——这是一个叫作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斯珂伊的村——用一枝钉着木板的柱子为界。那木板,是为了识字的人而设的。黑底子上用白字写道,“纳贝斯诺夫加,男四百九十五名,女五百八十一口。”这板的近边,有坦波夫加的几乎出界了的房屋。有各色各样的人们。纳贝斯诺夫加这一面,比较的干净。但在坦波夫加那面,只要有教育,年纪青的脚色,却也知道列宁,而农妇和老人,则关于布尔塞维克几乎全不明白,单知道他们想要停止战争。至于布尔塞维克从那里来的呢——却连想也没有想起过。是单纯的人们,洞察力不很够的。

村长什喀诺夫,是纳贝斯诺夫加的人。坦波夫加的兵士将他革掉了。现在是不知道甚么行政,那兵士叫作梭夫伦的在拜帅。在一回的村会上,他斥骂什喀诺夫道:

“这多嘴混蛋!你对于新政府,在到处放着胡说白道的谣言。”

梭夫伦并不矮小,而且条直的,但还得仰看着什喀诺夫的眼睛,用乌黑的眼光和他捣乱。什喀诺夫要高出一个头。他也并不怯,但能捉摸人们的脾气,轻易是不肯和呆子来吵架的:

“摆什么公鸡扑母鸡的势子呀?不过是讲了讲从市镇上听来的话罢了。不过是因为人们谎了我,我就也谎了人。岂不是不过照了买价在出卖么?”

农人们走了过来,将他们围住。有委任状的那人喝茶去了。集会并没有解散。村里的人们,当挨家挨户去邀集的时候,是很费力的,但一旦聚集起来,却也不容易走散。一想也不想的。

大家在发种种的质问之间,许多时光过去了。村里的教友理事科乞罗夫,在做什喀诺夫的帮手:

“梭夫伦·阿尔泰木诺维支,不要说这种话了。亚历舍·伊凡诺维支是明白人。不过将市镇上听来的话,照样报告了一下。即使有点弄错……”

梭夫伦并不是讲得明白的脚色,一听到科乞罗夫的静静的,有条有理的话,便气得像烈火一样,并且用震破讲堂的声音,叫了起来。集会是往往开在学校里的。

“同志!市民!纳贝斯诺夫加的东西,都是土豪!唱着小曲,不要相信那些东西的话。现在,对你们讲一句话!作为这集会的议长讲一句话!”

他说着,忽然走向大家正在演说的桌前去。退伍兵们就聚集在他旁边。涨满着贫穷和鲁钝的山村的退伍兵的老婆和破衣服,就都跟在后面。纳贝斯诺夫加的村民,便跟着坦波夫加的商人西乞戈夫,都要向门口拥出去了。

“不要走散!科乞罗夫会来给梭夫伦吃一下的。”迅速地传遍了什喀诺夫的低语。

梭夫伦的暗红色的卷头发,始终在头上飞起,好象神光一般。下巴胡子也是暗红色的,但在那下巴胡子上,不见斤两。眼睛里也没有威严的地方。只有气得发暗的白眼珠,而没有光泽。

“同志们!纳贝斯诺夫加的财主们,使我们在街头迷了路。我们在战场上流血的时候,他们是躲在上帝的庇荫里的。嘴里却说是信仰不许去打仗。现在是,又在想要我们的血了。赞成战争的政府,是要我们的血的。我们的政府,是不要这个的。”

集会里大声回答道:

“不错,坐在上帝的庇萌里,大家在发财!”

“并且,我们这一伙,是去打了仗的!只有义勇队不肯去。”

“我们是不怕下牢监,没有去打仗的!”

“契勃罗乌呵夫刚刚从牢监里回来了哩……”

“讲要紧事,这样的事是谁都知道的!”

“契勃罗乌呵夫是为了他们的事,在下牢监的!然而我们这些人,是失了手,失了脚的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的。名誉在那里?”

“你们也不要到这样的地方去就好了!”

“!大肚子装得饱饱的。一味争田夺地!岂但够养家眷呢,还养些下牢监的……”

“什么话!打这些小子们!畜生!”

“住口!议长!”

“言论自由呀……”

“梭夫伦,演说罢!”

“什么演说!这样的事,谁都知道的!”

“无产者出头了!便是你们,只要上劲的做工……”

骚扰厉害起来了。声音粗暴起来了。

梭夫伦挺出了胸脯,大叫道:

“同志们!后来再算帐。这样子,连听也听不见!让我顺次讲下去。”

什喀诺夫也镇静了他的一伙:

“住口!住口!让科乞罗夫来扼死这小子。”

大家都静默了。在激昂了的深沉的不平渐渐镇定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摇曳出梭夫伦那明了的,浓厚的声音来:

“同志们!那边有着被搜刮的山谷对面的村民。那些人们,现在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呢,就是你们的同志!但是纳贝斯诺夫加的农民是财主。无论谁的田地,他们都不管。他们全不过是想将我们再送到堑壕去。他们要达达纳尔斯!他们是这样的东西!他们用了上帝的名,给我们吃苦。用了圣书的句子,给我们吃苦。他们是,还是称道上帝,于自己们便当一些。富翁是容易上天堂的。先在这地上养得肥肥胖胖,于是才死掉……”

什喀诺夫忍不住了。有人在群集里发了尖声大叫着。

“不要冤枉圣书罢!圣书上不是写着穷人能上天堂么……”

梭夫伦摇一摇毛发蓬松的头,于是烈火似的烧起来了。他用了更加响亮,更加粗暴的声音,像要劈开大家的脑壳一般,向群众大叫道:

“圣书上有胡说的。富翁是中上帝的意的。有钱的农民很洒脱,对人客客气气。但是,即使对手在自己面前脱了帽,不是这边也不能狗似的摇尾巴么?在穷人,什么都是重担子。所以在穷人,无论什么时候就总怀着坏心思。这是当然的!富翁和贵族们拉着手,什么都学到了。可是穷人呢,连祈祷的句子,也弄成了坏话的句子。弄得乱七八糟。圣书上写道,勿偷。但因为没有东西吃,去偷是当然的。圣书上写道,勿杀。但去杀是当然的。”

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唠叨起来了:

“这好极了!那么,就是教去偷,去杀了呀!”

“这真是新教训哩!”

“听那说话,就知道这人的……”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是布尔塞维克呵!”

“原来,他们的头领就坐过牢的!”

山村的村民又是山村的村民,在吼着自己们的口吻:

“妈妈的!扼杀他!”

“杀了谁呀?我们这些人杀了谁呀?”

“当然的!打那些畜生们!”

老婆子米忒罗法夫娜觉得这是议论移到信仰上去了,便在山村的群众里发出要破一般的声音道:

“正教的教堂里有圣餐,可是他们有什么呢?”但言语消在骚扰里面了。手动起来了,叫起来了,发出嘘嘘的声音,满是各种的语声了。所有一切,都合流在硬要起来的呻唤声的野蛮的音乐里了。

开初,梭夫伦是用拳头敲着桌子的,但后来就提起了椅子,于是用椅子背敲起桌子来。听众一静下去,就透出了名叫莱捷庚这人的尖锐的叫喊:

“是我们的政府呵!这就够了。他们已经用不着了……”

于是又是群众的呻吟和叫唤。不惯于说话,除了粗野的咆哮和骚扰之外,一无所知的群众。谁也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家互相作势,摇着拳头威吓,互相冲撞,推排。快要打起来了。

科乞罗夫推开群众,闯到桌子那面去了。他用那强有力的手,架开了谁的沉重的拳头。从梭夫伦那里挖取了椅子,仍旧用这敲起桌子来。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静下去了。梭夫伦也镇静了自己的一伙。静下去的喊声,在耳朵里嗡嗡的响。于是科乞罗夫的柔和的,恳切的,愉快的低音,便涌出来了:

“兄弟们!野兽里是剩着憎恶的,但在人类,所需要的却是平和和博爱。”

在那柔和的声音里,含着牧师所必具的信念和威严。这使群众平静了。但莱捷庚却唾了一口,用恶骂来回答他。别的人们都没有响。

“愤怒的人的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耳朵,是听不见东西的。为什么会这样的呢?为什么兄弟梭夫伦,会将自己送给了憎恶的呢?我们是,不幸为了我们的信仰,受着旧政府的重罚。因为要救这信仰,所以将这信仰,从俄国搬到这里来了的。是和家眷一起,徒步走到寒冷的异地来了的。为要永久占有计,便买下了田地。然而怎样。兄弟们,你们没有知道这一回事么?全村统统是买了的!然而,我们的田地,是用血洗过的。是呵,是呵!旧政府捉我们去做苦工的时候,你们曾经怜悯过我们。便是我们里面,凡有热心于同胞之爱的人,也没有去打仗。但是,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很多的。我们——做着福音教师的我们,实在也去打仗。我的儿子,就在当兵。我们是,和你们一起,都在背着重担的……”

科乞罗夫是说了真话的。在那恰如涂了神圣的膏油一般的声音里,含着亲密,经过了会场的角角落落,使听众的心柔和了。群众寂然无声,都挤了上去。只有梭夫伦挤出了鸭子一般的声音。还有莱捷庚,用了病的叫喊来抗议:

“圣书匠!生吞圣书的!”

大家向他喝着住口,他便不响了。

科乞罗夫仿佛劝谕似的,坦坦然的在演说,恰如将镇静剂去送给病人一样:

“对于布尔塞维克的教说,我们是并没有反对的。正如圣书上写着勿杀那样,我们不愿意战争。我们应该遵照圣书,将穷人拉起来。然而,人的教说,不是上帝的教说。人的教说,是常常带着我们的罪障的,带着夺取和给与——屈辱和邪念的。为什么夺我们的田地的呢?我们并不是算作赠品,白得了田地的。这样的事情,总得在平和里,在平静里,再来商量才好。正因为我对于布尔塞维克的教说有着兴味,所以在市镇上往来。于是就知道了那主要的先生,乃是凯尔拉·马尔克梭夫[32]。原来,他并非俄国人,是用外国的文字,写了自己的教说的。这可就想看凯尔拉·马尔克梭夫真真写了的原本了。俄国的人们,他是可以很容易的劝转的。怎样拿过来,我们就照样的一口吞下去。我们的习惯,是无所谓选择。俄国人是关于教育,关于外国语,都还没有到家。即使毫不疑心,接受外国的东西罢,但列宁添上了些什么,又怎么会知道呢?应该明白外国话,将凯尔拉·马尔克梭夫的教说和俄国的教说,来比较一下子看看的。那时候,这才可以‘世界的普罗列泰利亚呀,团结起来’了!凡是政治那样的事情,总该有一个可做基础的东西。要明白事理,就要时间,要正人君子,要寂静与平和。只有这样子的运用起来,这才能上新轨道。”

当这时候,响起了好象给非常的苦痛所挤出来的莱捷庚的叫一般的声音。

“在巧妙的煽惑哩!这蠢才的圣书匠,同志们,是在想将你们的眼睛领到不知道那里去呵!”

他突然打断了科乞罗夫的演说。没有豫防到,那演说便一下子中止了。

梭夫伦用了忿激的,切实的声音,威压似的叫道:

“够了!真会迷人!我们是不会玩这样的玩艺儿的。同志们,他是咬住着田地的呵!不要一相情愿罢!”

又起了各种声音的叫喊:

“是的!一点不错!骗子!住口!”

“妈妈的!忘了圣书了!”

“给遏菲谟·科乞罗夫发言罢!”

“话是很不错的!”

“后项窝上给他几下罢。他忘掉了说明的方法了!”

“梭夫伦,你说去!替我们讲话,是你的本分呵。”

但莱捷庚跑上演坛去了。忿激的黑眼睛的视线,发着焮冲,颧骨上有分明的斑点的,瘦而且长的他,用拳头敲着陷下的胸膛,发出吹哨一般的声音,沙声说道:

“我这里有九口人!我的孩子虽然小,然而是用自己的牙齿弄平了地面的。可是,那地面在那里呀?我的田地在那里呀?喂,在那里呢?我的兄弟,在战争上给打死了。可是,兄弟的一家里,那里有田地?这兄弟叫安特来,大家都知道,是卖身给了教会了的科乞罗夫给了他吃的么?给了他田地么?这些事,不是一点也没有么?兄弟是死掉了。科乞罗夫领了那儿子去。安分守己的在做裁缝。给那个科乞罗夫,是虽在他闲逛着的时候,也还是给他赚了不知道多少钱的。他却还在迷人!如果我有运道!……”

他喊完了,咳了一下,吐一大口血痰在一只手里,挥一挥手,于是费力似的从演坛走下去了。

梭夫伦赶紧接着他站上去。他的脸显着苍白,眼睛黑黑的在发光。那眼光这才显出威势来。

“同志们!不能永是说话的!我们不是圣书匠,好,就这么办罢,全村都进布尔塞维克党。另外没有别的事了!喂,米忒罗哈,登记起来!”

群众动摇起来了,于是跳起来了,大家叫起来了。

“这是命令呵!”

“再打上些印子去!反对基督的人们,总是带着印记的。”

“该隐也这样的!”[33]

“登记,登记!”

梭夫伦发出很大的声音,想使大家不开口:

“全村都到我们这一面来!他们是在想骗我们的!喂,穷的山村的人们,来罢!没有登记的人,是不给田地的呵!”

“一点不错!就像在野地上拔掉恶草一样,不要小市民的,不愿意和小市民在一起的!”

“喂,不是这一面的,都滚出去!”

“米忒罗哈,登记起来!”

十七岁的,笑嘻嘻的,白眉毛的米忒罗哈,便手按着嘴,走向演坛那面去。他的面前立刻摆上了灰色的纸张。

但那司书叫了起来:

“同志,市民!请给我发言。”

当狂风暴雨一般的会议的进行之间,他一向就在窗边,站在人堆里。那地方有几个女教员,牧师和他在。他们在先就互相耳语着什么事,所以没有被卷进这混乱里面去。讲堂的深处还在嚷嚷,但演坛的周围却沉默了。

“市民,这么办,是不行的!这么办,是进不了政党的!”

梭夫伦一把抓住了司书的狭狭的肩头:

“你不登记么?如果不赞成的,说不赞成就是!”

司书的头缩在两肩的中间,因此显得更小了,但明白的回答道:

“不!你们不是连自己也还没有明白要到那一面去么!”

“哦。好罢。说我们不明白?你们的明白人,我们用不着。那么,到财主那一面去罢!”

梭夫伦忽然伸手,从后面抓住他的领头,于是提起脚来,在人堆里将他踢开去。司书的头撞在一个高大的老人的怀中,总算没有跌倒。他将羞愤得牵歪了的苍白的脸,扭向梭夫伦这边,孩子似的叫喊道:

“这凶汉!岂有此理!”

山村的人们扑向他去;但纳贝斯诺夫加的一伙却成了坚固的壁垒,庇护着他。梭夫伦格外提高了声音,想将这制止:

“记着罢!快来登记!不来登记的人们,我们记着的!喂,谁是我们这一面的?”

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吵嚷了起来。但米忒罗哈已经登记了。

“保惠尔·克鲁觉努意夫的一家登记了哩……”

桌边密集着登记的希望者。科乞罗夫摆一摆手,向门口走去了,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几乎全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剩下的只有五个人。演坛的周围发生了大热闹:

“梭夫伦,梭夫伦,女的另外登记么?还是一起呢?”

“女的是另外一篇帐。但现在是女人也有权利了哩!孩子不要登记!”

“什么?那么,孩子就不给地面?——兵士的老婆乌略那,闯向梭夫伦那边去,说。——女人有了怎样的权利了呀?”

人堆里起了笑声。米忒罗哈用了响亮的声音,在演坛上叫喊道:

“是睡在汉子上面的权利呵!喂,登记罢,登记罢!”

头发乱得像反毛麻雀一般的矮小的阿尔泰蒙·培吉诺夫将兵士的老婆推开,说:

“登记了,就不要说废话!”

“不是说要算帐么!”

有了元气的梭夫伦,好象骤然大了起来,又复高高兴兴的闪着眼睛了;并且将身子向四面扭过去,在给人们说明:

“虽说女人是母牛,但其实,也是一样的人。所以现在也采取女人的发言了……”

两小时之后,梭夫伦便在自己的寓里,将名册交给了从市镇来的一个演说家。

“这里有一百五十八个人入了党。请将名册交给布尔塞维克去。并且送文件到这里来,证明我们是布尔塞维克党。”

欢喜之余,那人连眼白也快要发闪了。

“怎么会这样顺手的呢?出色得很!来得正好。多谢,同志!一定去说到!不久还要来的。同志,你是在战线上服务的么?”

梭夫伦很高兴,便讲起关于自己的军队生活来,讲了负伤,归休,在军队里知道了布尔塞维克时候的事情等等。他还想永远子子细细的讲下去。但因为那演说家忙着就要出去,梭夫伦便也走出外面了。脚底下是索索作响的雪,好象在诘难这骚扰的地上似的,冰冷的,辽远的,沉默的天,还未入睡的街道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的俗谣,这些东西,都混成一起,来搅乱了梭夫伦的心,并且煽起了胜利和骇怕的新的感情了,恰如带了一小队去打过仗似的。

这时候,阿尔泰蒙·培吉诺夫受了梭夫伦的命令,坐着马车到图书馆,叫起司书来,对他说道:

“快收拾行李罢!就要押上市镇去了。”

“什么,上市镇去?为什么?”

“村会的命令呀。你这样的东西,我们用不着。快快收拾罢。”

“我不高兴去。这太没道理了!”

“不去,就要去叫起梭夫伦来哩。这是命令呵。”

司书唾了一口唾沫,唠叨着,一面就动手捆行李。他的脸气得热了起来。梭夫伦这醉鬼先前只是村里的一个讨人厌的脚色!肯睬理他的,只有一个司书。因为看得他喜欢读书,对于这一点,加以尊重了的,不料这回成了队长,从战线上一回来,便变成完全两样的,说不明白的,坏脾气的东西了!被先前从未沾唇的酒醉得一榻胡涂了,是的,是的!恐怕,实在,俄国是完结了……

他最末一次走进图书馆去,看有无忘却的东西的时候,好象忽然记得起来似的,便说道:

“钥匙交给谁呢?”

“梭夫伦说过,送到他那里去。”

“唔,就是。交给他的!那么,走罢。”

这之间,梭夫伦已经到了图书馆的左近,站在由村里雇来的马车的旁边了。司书一走近他去,他便伸出一只捏着拳头的手来。

“哪!”

“这是什么?唔?”

“三卢布票!是我给你的。因为你常常照顾我。从来不使人丢脸。哪,收起来,到了市镇,会有什么用处的。”

司书将梭夫伦的倒生的红眉底下的含羞似的发闪的眼色,柔和的,丰腴的微笑,和这三卢布票子一同收受了。他感于梭夫伦的和善的样子,就发不起那拒绝这好意的心思来。

一天一天的,生活将剩在他里面的过去的遗物,好象算盘珠一样,拨到付出的那一面去了。而且带来了有着难以捕捉的合律性的春和冬的交代,毫不迷路,毫不误期,决定着在人生道上的逐日的他那恐怖和不安,悲哀和欢乐。而且那生气愈加和生存的根柢相接近,则这样的交代的规则,于他也愈加成为不会动摇的东西了。

都会是将生命的液汁赶到头上,扩大人们的智慧,使人们没有顾忌,而增强了那创造力的,但从这样的都会跨出一步去,就没有那命令道“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现在就做掉你的工作”的摆得切切实实的时间。在乡村里,泥土在准备怀孕,或者是已在给人果实了。挺着丰饶的肚子的,给太阳晒黑了的,茁壮的农民,在决定着应该在怎样的时刻,来使用他的力气。在这样乡村上——这地方上,是君临着叫作“生活的规定”这一种法则的。而那拚命地吞咽了农民的力气,也还不知餍足的土地的贪婪,也实在很残酷。在这地方,人们的脊梁耸得像山峰一样;血管里流着野兽似的浓厚的血液;肚子是田地一般丰饶。但精神却是贪婪,吝啬的。为了人类的营生活,养子孙,想事物,这些一切的为联结那延长生活的索子起见的大肚子,而搜集地上的果实,加以贮藏的渴望所苦恼。在这地方,人类的创造力也如土地一样,被暗的和旧的东西所挨挤,人们在地母的沉重的压迫之下,连对于自己,也成了随便,成了冷淡了。所以人们就用了恰如心门永不敞开的野兽一般的狡猾,守着那门户,以防苦痛和欢喜的滔滔的拥入。而渴慕着关在强有力的身体里的灵魂的那黑暗的,壮大的人们,则惟在酒里面开拓着自己。然而,快乐的这酒,却惟在土地俨然地喊起“喂!时候到了,创造罢!”来的时候,这才成为像个酒样子的东西。

土地对于印透那卓那罗夫加[34]和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斯加的农民们,也命令他们准备割草了。人们就喧闹了起来,蠢动了起来,都从那决不想到一家的团圆之乐,而仅仅为了过野兽似的冬眠而设的房屋里,跳到道路上。穿着平时的短裤和短衫的农民们,但是,节日似的,成了活泼的兴致勃勃的群众,集合在纳贝斯诺夫加村的很大的组合的铁厂那里了。

太阳所蒸发的泥土的馥郁的香气,风从野外和家里吹来的粪便的气息,葡萄酒一般汹涌了人们的血,快活酒一般冲击了人们的头。老人的低微的声音变成旺盛,少年的高亢的声音用了嘹亮的音响,提起了人们的心,银似的和孩子的声音相汇合了。今天的欢喜的酣醉里,有了新鲜的东西,山村的人们,先前是只靠着得到一点从主人反射出来的欢喜之光,借此来敷衍为什么作工的思想的,但今年却也强者似的喧闹起来了。因为铁厂前面,装置着他们的收割机,成着长长的队伍。太阳和欢喜,使阿尔泰蒙·培吉诺夫的脸上的皱纹像光线一般发闪,肮脏的灰色的头发显出银色来。短小的,瘦削的他,今天也因了劳动,将驼背伸直了,所以他的身子,好象见得比平日长一些了。他仿佛勤恳的主人一样,叫道:

“梭夫伦,梭夫伦,在这里,阿尔泰木奴衣支,铁厂有几家呀?”

“十家。”

“机器这就够么?——”他用了山村的方言,像猛烈的雷鸣一样:“这就够么?”

乌黑的蓬松的头缩在肩膀里,莱捷庚将锋棱的筋肉和瘦削的颊窝仰向了太阳,仿佛是在请求温热。欢喜之光,使他苏醒了;并且没有像平时那样吃力,便发出沙声来:

“萨伏式加……那人是我们的一伙。做了事去。叫那人当监督罢。这样子,就大家来做铁匠……”

教友格莱皤夫——今天是太阳没有从他脸上赶走了阴暗——忧郁地回答道:

“做铁匠!……运用机器,是要熟练的。培吉诺夫和莱捷庚,倘不好好的学一通做铁匠,是不成的呵……要不然,无论怎样完全的轮子,也一下子就断的。”

棱夫伦用嘲笑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担心,不要为了别人的疝气来头痛罢,如果断了呢,即使断了,也不过再做一个新的。如果自己不会做,也不过叫你去做就是。再上劲些,格莱皤夫,为了那些没有智识的农民!吸一筒烟罢,真有趣,畅快呵。”

他用不习惯的手,卷起烟草来了。因为印透那卓那罗夫加的农民们,住在教友的邻近,是不大吸烟的。

克理伏希·萨伐式加从铁厂的门口叫喊道:

“梭夫伦,你上市镇去拿了满州尔加[35]来,请一请铁厂的人们罢。那么,就肯好好的做了!这些狗子们在作对,吠着哩。我们会将自己的事情做得停停当当的,你们也赶紧做。还有,说是罗婆格来加[36],你可知道为什么?就因为会烘热脑壳呀。快去取来罢。合着乐队,赶快赶快。”

“满州尔加是取来在这里。那么,准备乐队罢,赶紧就去。农民什么话都听,只要学起来,就好了。要是打仗,可比不得音乐呀。怎样,什喀诺夫,亚历舍·伊凡诺维支,今天不是老实得很么,村子里都在高兴,他却一声不响,瘟掉了么?”

“哈哈哈哈!”

“呵呵呵……”

“瘟掉了哩!那么竭力藏下了机器,这回却给梭夫伦来用了。”

“雇罢,怎样,兄弟,雇什喀诺夫来做事罢?怎样?”

什喀诺夫吐一口唾沫,带黄的眼白发闪了,但是镇静地回答道:

“要是没有我们,不是什么地方也弄不到机器么?我们是并不想躲开工作的。怎样,梭夫伦,可肯将我们编进康谟那[37]去呢?”

“先前好不威风,这回可不行了。”

莱捷庚喊了起来:

“康谟那的小子们总说机器机器。有谁去取呢,却单是赶掉。”

“还是没有他们好。枯草就叫他们买我们这边的。”

“不要给加入呀。”

“不给加入怎么样呢?给加入罢。他们有马呢。”

梭夫伦遇到争论了:

“叫他们像我们一样的来做罢。给加入。要紧的是马。”

“一点不错……”

阿尔泰蒙·培吉诺夫质问道:

“枯草怎么办呢,照人数来分么?照人数?”

“唔,到学校去,加入康谟那去罢!”

“连梦里也没有见过的事,可成了真的哩,康谟那!唔,唔!……且慢,怎么一回事,这就会知道的。”

人们拥到学校方面去了。铁厂里开始了激烈的工作的音乐。莱捷庚留在机器的旁边,因为觉得会被拿走,非用靠得住的眼睛来管不可的。村子里滚着各种人的亢奋了的声音。屋子里是农妇们用了尖利的声音,在互相吆吆喝喝:

“康谟那里,放进那样的东西去,还不如放进我这里的猪猡去,倒好得多哩!还是猪猡会做事呀。我去笑去。你……”

“笑去么!好,走罢。你可知道,听说凯赛典加·马理加也有了姘头了哩。四五年前,是没有一个肯来做对手的。到底也找着对手了。”

铁厂后门的草地上,孩子们在喧闹:

“什喀诺夫那里的机器,成了我们的了!”

“倒说得好听!你们的。那么,我们的呢?”

“也就是你们的呀!”

“但什喀诺夫的呢?”

“‘起来罢,带着咒诅……用自己的手’……”

“唉唉,你这死在霍乱病里的!七年总说着这句话。回家去罢,趁没有打。这不可以随便胡说的。”

“伯母,你不要这么吼呀!”

先前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

弥漫着焦急的,暖热的,郊野的香气的一日,是很快乐的。一天早上,康谟那的代表者要划分草地去了。村里的男男女女,便成了喧嚷的热闹的群集,来送他们。

拿着木尺,骑在马上的人们,排成了一列。

“喂,技师们,好好的量呵。”

“不要担心罢。这尺是旧的呢。”

走在前面的骑者扬起叫声来,后面的人们便给这以应和。这是自愿去做康谟那的代表的农民和孩子们,是为了旷野的雄劲的欢喜,和农民一同请求前去的志愿者。栗壳色毛和棕黄色毛的马展开了骏足,于是成为热闹的一队,向旷野跑去了。

满生着各种野草的旷野正显得明媚。雪白的花茅在鞠躬。白的,红的,淡黄的无数眼睛——花朵,在流盼,在显示自己的饶富。禽鸟的歌啭,蟋蟀的啸吟,甲虫的鼓翼,在大气里,都响满着旷野的声音。旷野是虽在冬季,也并没有死掉了的。于是一切东西,便都甘甜地散着气息。花草无不芬芳,连俄罗斯的苍穹,也好象由太阳发着香气。风运来了烟霭。苦草的那苦蓬,也都已开花,送着甜香,锋利地,至于令人觉得痛楚地。旷野全都爽朗,只要一呼,仿佛就会答应似的。呵,呵,呵,呵,唉,唉,唉,唉,远处的微微的轰响……哦,旷野传着人声。哦,野兽呀,禽鸟呀,甲虫呀,来听人声罢!唉,唉,唉……为了叫喊,胸膛就自然扩大起来了。

大家都跳下马。拿了木尺,踏踏的走上去。

“慢慢的,慢慢的罢!……为什么这样踏踏的尽走的呀?慢慢的!……”

“‘踏踏的尽走’么!有这样的脚,就用这脚在走罢咧!”

“唔,唔,唔!不,兄弟,朦混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要从这里开手的。”

于是旷野反响道,“唉,唉,唉……”孩子们放轻了脚步,从这一草丛到那一草丛里,在搜寻着鹌鹁。凡尼加·梭夫罗诺夫在草莽里,将所有的学问都失掉了;他跳过了盘旋舞之后,又用涌出一般的声音唱起歌来:

这个这鹌鹑,

这鹌鹑,

鹌呀呀鹑!……

“阿尔泰蒙伯伯,捉到鹌鹑没有呀?”

阿尔泰蒙正在想显显本领;他向草丛里看来看去,忽然捉住了……没有鹌鹑,却捉了一条蛇。他拚命的一挥手,抛掉了。

“阿呀!讨厌的畜生!跑出了这样的东西来!”

格莱皤夫喷出似的笑了起来;他在旷野上,也成了开阔的快活的心情了。

“这样子,阿尔泰蒙,能量别人的田地的么?捉不到鸟,倒捉了蛇!”

凡尼加摆出吵架模样,替阿尔泰蒙向格莱皤夫大叱道:

“放屁,蛇就还给你们。随便你用什么,你们不正是蛇的亲戚么?”

格莱皤夫提高了喉咙,沉痛地,也颇利害地回骂了,但不过如此,并没有很说坏话。在整一天里,草原几乎被农民的痛烈的言语震聋了。倘若单是讲些知道的事情,懂得的事情,那在他们也自有其十分鲜明的言语的。他们的言语,是充满着形容,恰如旷野的充满着花卉一样。

仍像往常那样,一过彼得节,便开始去收割。今年没有照旧例,早一星期,就到野外去了。老人们都吆喝道:

“这是破了老例的呀!立规则未必只为了装面子,况且地不是还没有干么?”

“不要紧的,有血气旺盛的我们跟着呢。就叫它干起来!”

最先,是机器开出去了。接着这,那载着女人,孩子,桶,衣服,锅子,碗盏的车子也开出去了。大家一到野外,旷野便以各种的声音喧嚷起来。旷野的这里那里,就有包着红和黄的,白和红的,各样颜色的手巾的女人的头,出没起来了。

阿尔泰蒙的康谟那,是从丛林的处所开头的。那丛林,是茂密的小小的丛林,在旷野的远方,恰如摆在食桌上面的小小的花束一样。大家的车子到了那处所,一看,那是爽朗的绿荫之下,涌着冷冷的清水的可爱的丛林。

主妇们便在聚集处勤勉地开始了工作。孩子们哭了起来。男人们使机器在草地上活动。山村的台明·可罗梭夫坐着机关车出去了;他的样子,好象孩子时候,初坐火车那时似的,战战兢兢的颇高兴。

于是在聚集处,就只剩了留着煮粥的达利亚·梭夫罗诺伐一个人。旷野上面,凡是望得见的很远很远的处所,无不在动弹。凡尼加·梭夫罗诺夫在计算。

“我们的康谟那是八家,男人加上孩子一共十三个,女人十七个。班台莱夫的康谟那是十家……唔,野外的人手尽够了……”

“凡尼加!凡尼!站着干什么,来呀!”

“来……啰!”

“怎样!班台莱,你来得及么?”

“来得及的!……总之,平铺的集在一块罢……”

兵士的老婆阿克西涅用了透胸而出一般的声音叫喊道:

“,草叶钻进头巾里去了。”

汗湿的小衫粘住了身体。血气将脸面染得通红。鼻孔吸乏了草的馥郁的死气息。

肩膀渐渐的沉重,发胀了。但无论那一个康谟那,都没有宣言休息,因为个个拉着自己的重负,谁也想不弱于别人。终于阿尔泰蒙用了大声,问自己的一伙可要休息了。别的野地上,机器也开始了沉默。

“妈妈,赶快呀。吃东西去罢!”

“好,去罢!已经叫了三遍了!”

喝了!倘不首先喝些凉水,添上元气呵。凉气是使嘴唇爽快的。用清水洗一通脸,拍拍地泼着水珠,喝过凉水,高兴着自己的舒服,于是一面打着呃逆,一面也如作工一样,快捷地从公共的锅子里吃着达利亚所煮的杂碎,喝着乡下的酸汤。

午膳以后的旷野,是寂静的。康谟那上,大家都在躺着睡午觉。睡得很熟,不怕那要晒开头一般的暑热的太阳光。因为是身体要睡的时候,去睡的觉,所以就没有害怕的东西了。然而从草莽中,听到男子的大鼾声和女人的小鼾声也只是暂时的事。康谟那起来了。于是骚音和瑟索声和劳动的喧嚣又开始了。格莱皤夫穿了旧的工作服,和大家的劳动合着调子,轻快地在做事。事务临头的时候,他就忘却了野外的主子,并不止自己一个人。到夜里,这才想起来了。于是虽然做工已经做得很疲劳,也还总是睡不着。他翻一个身,就呻吟一通了好几回。

从丛林里,漏出些姑娘们的笑语声,手风琴声,青年们的雄壮的歌声来。知趣的夜的帷幕一垂到地面上,青年们便从聚集处跑到远远的处所去了。于是许多嬉笑声的盘旋,就摇动了夜的帷幕。丛莽里面,好几对青年的男女,在互相热烈地拥抱,互相生痛地接吻,并且互相爱恋。但黎明的凉气一**漾,从聚集处驱逐了睡眠的困倦,老的起来了,年青的却也并不退延。

都去作工去了,并且给那为高谈和曲子的沉醉所温暖了的过去之夜祝福。在康谟那上,当劳动之际,是不很有吵架的。

有一回,梭夫伦闹了一个大岔子。他坐在枯草上,于是机关车破掉了。

“喂,儿郎们,到铁厂去呀!”

“你多么识趣呀,康谟那是点人数分配的呢。”

“但是,没有机器的我们,康谟那又怎么办呢?”

“用钩刀来割就是了!”

“如果能‘用钩刀’来割的话,割起来试试罢。”

不高兴了,但也就觉得了萨伏式加的话并不错。

执行委员会也就有了命令,许打铁的人们免去割草,但仍将枯草按人数分给他们。新的机会,每天教育着人们,逐渐决定了秩序。而梭夫伦和他的交情,也日见其确实了。

有时也觉得节日的有趣,然而并不来举行。大家都拒绝这事情,只在为自己劳动。一到开手搬运枯草的时候,这就发生了纠纷。格莱皤夫用自己的马搬运了好几回,但阿尔泰蒙的马却疲乏之极了。他搔着后脑,仰望了起雾的天空,叹息道:

“你在干吗?马在玩把戏哩!穷人真是到处都倒运!”

凡尼加对梭夫伦说:

“我们好容易聚集了枯草,后来也许要糟糕的哩。天一下雨,就会腐烂,但背着来搬运却又不行。”

“并不拜托你!知道的,我来办,你看着就是。”

新的命令,将财主们的遮掩着的忿懑戳穿了。当发布了在康谟那里,马匹也是公有,枯草是挨次运到各家去的这命令的时候,县里就永是闹了个不完。

梭夫伦走到大门的扶梯边,说道:

“你们还想照老样子么?你们要自己一点不动,大家来给你们做工么?不,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鞭子是在我们的手里了!”

他于是将脸向着那从别处到来了红军的方面动了一下。马匹交出来了。只有坦波夫加的豪农班克拉陀夫,坏了两匹马,是生了病了。兵士的老婆阿克西涅来声明了这事。马医请来了。并且从班克拉陀夫的家里,没收了枯草。别的人们也很出力。从别的野地上,运了好几捆高山一般的枯草,到自己的康谟那这边来。但是,顶年青的人们做事做得最好。在监视那些干坏事的脚色。给太阳晒黑了的凡尼加和梭夫伦,则在自己的康谟那上监督着搬运的次序。

“喂,喂,格莱皤夫,不要模胡呀,这回是轮到这边了。拉到那里去呀?”

“你不说也知道的。这混蛋!”

“现在是要想一想的了,带点贪心,就都要给革命裁判所捉去的。捞得太多的小子,就要拉去的呵。”

“这畜生,当心罢。这就要吃苦的!近来竟非常狡猾,胆子也大起来了。”

“胆子怎能不大呢。不是成了俄罗斯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了么?懂了罢!”

格莱皤夫真想拿出拳头来了,但不过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完事。然而在心里是很愤激的。年青的人们,有锋利的言语。在他们那甘美的俄国话里,外国话就恰如胡椒一般的东西。

从早到晚,载满了枯草的车子总在轧轧的走动。马匹摆着头,放开合适的脚步,将车子拉向山村的各家去,多年渴望着草堆的堆草场,这回是塞得满满的了。财主们并不欢迎那枯草,只将对于割草的新怨恨,挂在自己的心头。但莱捷庚的老婆却很高兴,摩着牛,说道:

“今天辛苦了,牛儿,不要动罢,不要动罢,多给你草儿吃……”

莱捷庚是在割草的中途,便躺在**,弱透了的。对于康谟那,不很能做什么事。虽是暑热的夏天,在野外也发抖,而且想要温暖。但他一家应得的枯草,却也算在计算里面了。阿尔泰蒙·培吉诺夫有一次来看他,凝视了一通,于是沉思着,说道:

“精神很好,也许不会死的。如果要死,还是到了春天死。很不愿意死罢。可是也很难料的,会怎么样呢。”

老婆已经痛哭过两回了,后来就谈到最后的家计:

“你把皮包忘在市镇上了,教安敦式加取去罢。因为孩子也用得着的。”

然而莱捷庚并不像要死,虽然发着沙声,却在将死亡赶开去。有一回,凡尼加带了先前的司书亚历舍·彼得洛维支来了。他现在在食粮委员会里办事,是和巡视人员一同来调查的。亚历舍·彼得洛维支很同情于莱捷庚,但是忍不住了,便说:

“不是这样吃苦,也没有人来医治一下么!为什么杀掉医生的呢?时势真是胡闹。简直是野蛮的行为呀。”

莱捷庚只动着眼睛,发出沙声说:

“但愿一下子弄死我就好……”

于是凡尼加用了直捷的孩子似的声音,说道:

“说是胡闹的人也有,说是正义的人也有。要是照先前那样,恐怕还要糟罢。没有智识——没有智识是不好的。”

亚历舍·彼得洛维支目不转睛的对他看,于是沉默了。

傍晚,凡尼加在家里,突然对父亲说:

“冬天,市镇上有人到这里来,可还记得么?那人说的真好,说是倘不去掉乡村,是不行的,乡村倘不变成有机器的市镇,是不行的。说是如果割草,全村大家都用一种叫作什么的机器的。”

梭夫伦党康谟那的运进枯草的事,给全村舔上了力量。纳贝斯诺夫加的两个豪农叫作贝列古陀夫·安敦和罗忒细辛·保惠尔的,提出请愿书来了。——

“印透那卓那罗伏村,旧名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加村布尔塞维克党公鉴

同县印透那卓那罗伏村公民

安敦·贝列古陀夫

保惠尔·罗忒细辛

请愿书

民等,即署名于左之安敦·蜜哈罗夫·贝列古陀夫及保惠尔·马克西摩夫·罗忒细辛等,谨呈报先曾置有田地,安敦·贝列古陀夫计百五十兑削庚[38],保惠尔·罗忒细辛计百五十兑削庚。但民等深悉布尔塞维克党之所为,最为正当,故敢请求加入,愿于反对旧帝制一端,与贫农取同一之道,共同进行。谨呈。

安敦·贝列古陀夫

保惠尔·罗忒细辛”

梭夫伦在会场上报告了这件事。集会决定了允许他们入党,并且因为两人是豪农,所以仍须征取田地的租钱。安敦·贝列古陀夫还应该将小麦二百普特[39],保惠尔·罗忒细辛是一百普特,纳给印透那卓那罗伏村的布尔塞维克党,两人允诺了这事,一星期后,便将那小麦交付了。

县里的骚扰,好容易静下去了。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知道了哥萨克人又在用秘密的方法,准备着袭击布尔塞维克。便将这事通知了坦波夫加的财主们。格莱皤夫就到哥萨克村的市上去了。

因为伊理亚节日,全村都醉得熟睡着。十个武装了的人们,在昏黑的夜半,严紧地围住了梭夫伦的屋子。梭夫伦竟偶然正在屋外面。听到了索索的声音。

“在那边的是谁呀?”

但不及叫喊,嘴里就被塞上了麻桃,捆了起来。只有女人们大声嚷闹。然而坦波夫加和纳贝斯诺夫加的豪农们,已经借了哥萨克的帮助,将这几月来渐渐没了力量的土地的守备队解决了。布尔塞维克的首领们都遭捕缚,别人是吃了豪农们的复仇。当东方将白未白之间,被捕的人们便被拉到村外去受刑罚。醒了的白日,用和蔼的早上的微风,来迎人们的扰嚷。被缚的人们的头发在颤动。最末的一日,是又瘦又黄的什喀诺夫来用刑的。

“怎样,梭夫伦·阿尔泰木奴农支,康谟那怎样了。没收机器么。这是机关车的罚呵!”

他吐一口唾沫在缚着的梭夫伦的脸上,向右眼下,挥去了坚硬的拳头。拳头来得不准,打着了眼睛,眼白里便渗出了鲜血。梭夫伦跳起来了,呻吟起来了。大野上响亮地反响着叫唤的声音。

什喀诺夫打倒了梭夫伦,又用那沉重的长靴,跳在他肚子上:

“毁了我的家呵,这就是罚呀!将我家弄得那么样子,这就是回敬呵,收这回敬罢!”

梭夫伦被用冷水洒醒了,于是又遭着殴打。大家使那些被毒打,被虐待的人们站起来,命令道:

“唱你们的国际歌来看看罢!”

二十九人之中,只有十个人,好象唱自己的挽歌一样,胡乱唱了起来:

“起来罢,带着咒诅……”

但只到这里,就又被打倒了。还有些活的梭夫伦,在地上辗转着,吼道:

“畜生!住口!……”

安敦·贝列古陀夫在脊梁上吃了二百下。

什喀诺夫沙声叫喊道:

“瞧罢,同你算帐,交了多少普特呀?”

保惠尔·罗忒细辛也挨了一百鞭。

半死半活的莱捷庚,被从人堆里拖出来了。于是被用长靴踏得不成样子。当二十九人被摔在污秽的,怕人的洞穴里面的时候,暑热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还有些活的八个人,在死尸下面蠕动。都给泥土盖上了。

阿尔泰蒙·培吉诺夫是到了正午,被一个赭色头发的哥萨克在稻丛里发见的。哥萨克将他拖了出来。他摇一摇白头发,好象要摇掉上面的麦叶片似的。于是很镇静地问道:

“没有饶放莱捷庚罢?”

“管你自己罢!这回是要你的命。这老坏蛋!”

“请便请便。原想为了孙子,在这世上再活几时的,但也不必。这样也好罢。”

他于是向着东方,划了个诚恳的十字:

“主呵,父呵,接受布尔塞维克的阿尔泰蒙的灵魂罢。”

他被痛打了一顿。后来便将还是活着的他,拖进快要满了的污秽的洞里去。

正要掉下去时,便用了断断续续的声音,阿尔泰蒙说:

“这里,流血了……用骨头来做肥料了……”

哥萨克用那枪托,给了他最后的一击。达利亚·梭夫罗诺伐的肚子被人剖开,胎儿是抛给猪群了。布尔塞维克连家眷也被杀掉。将十五个人塞在什喀诺夫的地窖中。旧的村子的吓人的脸,在怒目而视了……纳贝斯诺夫加的豫言者伊凡·卢妥辛,总算逃了性命。他在野外……从野外一回来,就吃了刀鞘的殴打,这就完事了。他一面扣着裤上的扣子,一面用了沉著的声音说道:

“从此田地要肥哩。因为下了布尔塞维克的肥料呵。”

运命掩护了凡尼加·梭夫罗诺夫。凡尼加在伊理亚节日之前,就上市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