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毕力涅克
一
回转身,走向童山顶上的发掘场[24]那面去,就觉出苦蓬的苦气来。苦蓬展开了蒙着银色尘埃的硬毛,生满在丘冈上,发着干燥的苦味。从空旷的顶上,可望周围四十威尔斯忒[25],山下流着伏尔迦河,山后的那边,躺着烟囱林立的少有人烟的临终的街市。从平原上,是吹来了飒飒的风。
当站住告别的时候,望见从对面的山峡里,向发掘场这边跑来了一串**的女人,披头散发,露出乌黑的凹进的小腹,手捏茅花,大踏着从从容容的脚步。女人们一声不响,走到发掘场,将太古的遗迹绕了一圈,又扬着苦蓬的尘埃,回到山崖那边,山峡那边,峡后面的村落那边去了。
包迪克于是开口说:
“离这里十五威尔斯忒的处所,有一个沿河的小村,那里还留着千年前以来的迷信。闺女们跑出了自己的土地,用了自己的身体和纯洁来厌禳,那是在彼得·桑者符洛忒周间内举行的。谁想出来的呢,说是什么桑者符洛忒!……比起发掘之类来,有趣得多哩。此刻岂不是半夜么,那些闺女们恐怕正在厌禳我们罢。那是闺女的秘密呵。”
从平原上,又吹来了飒飒的风。在无限的天空中,星在流走,——七月的流星期已经来到了。络纬发出干燥闷热的声音。苦蓬放着苦气味。
告别了。临别的时候,包迪克捏着那泰理亚的手,这样说:
“那泰理亚,可爱的人儿,你什么时候归我呢?”
那泰理亚并不立刻,用了低低的声音回答道:
“不要这样子,弗罗贝呀。”
包迪克往天幕那边去了。那泰理亚回到山崖这面,穿过白辛树和枫树生得蒙蒙茸茸的小路,回了公社的地主的家里。夜也减不掉白天晒上的热。虽说是半夜,却热得气闷,草,远方,伏尔迦河,大气,一切都银似的干透了在发闪。从多石的小路上,飞起了干燥的尘埃。
调马的空地上,躺着斯惠里特,看了天在唱歌:
伏尔迦,伏尔迦,河的娘!
请打科尔却克[26]的耳光!
伏尔迦,伏尔迦,水的娘!
请打共产党员的耳光!
看见了那泰理亚,便说:
“就是夜里,那泰理亚姑娘,也还是不能困觉的呵,倘不怎么消遣消遣,公社里的人们,都到野地里去了哩。到发掘场去走了一趟么?不是全市都要掘转了么,——这样的年头,什么都要掘转呀,真是的。”——于是又唱起歌来:
伏尔迦,伏尔迦,河的娘呀!……
“市上的报纸送到了。苦蓬的气味好不重呵,这地方是。”
那泰理亚走进天花板低低的读书室(在地主时代,这地方是客厅),点起蜡烛来。昏昏的光,反映在带黄的木柱上。挂着布片的小厨,打磨过的大厨(没有门的),还是先前一样站着,窗上是垂着手编的镂空花纹的窗幔。低矮的家用什物,都依了平凡的摆法整然排列着。
侧着头——沉重的束发,挂下了——看报。用灰色纸印的市上送来的报章上,用阿喀末屑做成的青色的墨斯科的报章上,都满是扰乱和悲惨的记事。粮食没有了,铁没有了,有饥渴和死亡和虚伪和艰难和恐怖。
老资格的革命家,生着马克斯一般的络腮胡子的绥蒙·伊凡诺微支走了进来。坐在安乐椅子上,手忙脚乱地开始吸烟卷。
“那泰理亚!”
“嗡。”
“我去过市里了,你猜是开手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到冬天,怕都要饿死,冻掉的罢。你知道,在俄国,没有炼铁所必要的盐:没有铁,就不能打锉子,没有锉,就不能磨锯子。所以连锯柴也无论如何做不到,——那里有盐呢!糟呀。你也懂得的罢,多么糟呢,——多么糟的,讨厌的冷静呵。你瞧,说是活,说是创造,不如说死倒是真的。在这里四近的,是死呀,饥饿呀,伤寒症呀,天泡疮呀,霍乱呀……树林里,山谷里,到处是流氓。怎么样,——那死一般的冷静。死灭呀。在草原上,连全体死灭了的村子也有,没一个来埋掉死尸的人。每夜每夜,逃兵和野狗在恶臭里乱跑……唉唉,俄罗斯国民!……”
屋顶的那泰理亚的屋子里面,和堆在屋角的草捆一起,竖着十字架的像。大肚子的桃花心木的梳装台上,和旧的杂乱的小器具并排放着的镜子,是昏暗,剥落了。梳装台的匣子打开着,从这里还在放散些地主时代的蜡香,在底里,则撒着条纹绢的小片,——这屋子里,先前是住着地主的女儿的,有小地毯和路毯。从窗间,则伏尔迦河,以及那对面的草原——耕作地和美陀益尼的森林,都邈然在望,知道冬天一到,这茫茫的平野便将掩于积雪,通体皓然了。那泰理亚重整了束发,脱去上衣,只穿一件雪白的小衫,站在窗前很长久。她想着考古学家包迪克的事,绥蒙·伊凡诺微支的事,自己的事,革命的悲哀,自己的悲哀。
燕子首先报晓,在昏黄干燥的暗中,飞着锡且培吉[27],最后的蝙蝠也飞过了。和黎明一同,苦蓬也开始发出苦气来。那泰理亚知道——苦蓬的发散气味,那苦的童话一般的气味,生和死的水的气味之在发散,也不仅是这平野中的七月,我们的一生中是都在发散的。苦蓬的苦,是现代的苦;但农家妇女们,都用苦蓬来驱除恶魔和不净。俄罗斯的民众……她想起来了,四月里,在平野上的一个小车站那里,——那地方,有的是天空和平野和五株白杨树和铁轨和站屋,——曾经见过三个人——两个农夫和一个孩子。三个都穿草鞋,老人披着短外套,女儿是赤膊的。他们的鼻子,都在说明着他们的血中,的确混着秋瓦希和鞑靼的血液。三个都显着瘦削的脸。大的通黄的落日,照映着他们。老人的脸正像农家草舍,头发是草屋顶一般披垂,深陷的眼(是昏暗的小窗)凝视着西方,似乎千年之间总是这模样。在那眼中,有着一点东西,可以称为无限的无差别,也可以称为难懂的世纪的智慧。那泰理亚那时想——惟这才是真的俄罗斯国民,惟这才是有着农家草舍似的损伤了的脸和草屋顶似的头发的,浸透了灰尘和汗水的,钝弱的灰色的眼。老人凝视着西方。别一个弯了腿,将头靠在那上面,不动地坐着。女孩躺在散着向日葵子壳和痰和唾沫的街石上,睡着了。大家都不说话。如果去细看他们,——正值仗着他们,以他们之名,而在革命,——是悲痛,难堪的……他们,是没有历史的国民,——为什么呢,因为有俄罗斯国民的历史的地方,就有作自己的童话,作自己的歌谣的国民在……这些农民,于是偶或误入公社中,发出悲声,唱歌,行礼,求讨东西,自述他们是巡礼者。首先,是平野上的饥渴,赶他们出来的,什么全都吃光,连马也吃掉了,在故乡,只剩下钉了门的小屋,而且为了基督的缘故,在平野里彷徨。那泰理亚看见从他们那里有虱子落下。
家里有水桶声,女人们出去挤牛奶了。马匹已由夜间的放牧,赶了回来。一夜没有睡的绥蒙·伊凡诺微支,和斯惠里特一同整好马车,出外往滩边收罗干草去了。颇大了的鸡雏,闹起来了。用炎热来烧焦大地的白天,已经到来。那时候,在晚上,为了前去寻求别样的苦蓬——觅求包迪克的苦蓬,寻求欢喜的苦楚,非熬这炎热不可了。因为在那泰理亚,是未曾有过这苦蓬的欢喜的,而送来那欢喜者,则是或生或死的这些炎热的白天。
二
伏尔迦河被锋利地吃了进去。沿崖只有白辛树生长着的空****的童山,突出在伏尔迦河里,这以四十威尔斯忒的眺望,高高地挺然立于伏尔迦之上。名曰乌佛克山,——世纪在这里保存了自己的名字。
在乌佛克的顶上,发见了遗迹和古坟,考古学家包迪克为要掘出它来,和先前在伏尔迦河上作工的一队工人一同光降了。发掘亘三周间,世纪被从地下掘起。在乌佛克,有古代街市的遗迹发见了。石造的水道的旧迹,屋宇的基础,运河等类皆出现。为石灰石和黑土所埋没的这建筑物,并非斯启孚和保加利亚人所遗留下来的东西。是不知何人从亚细亚的平原来到这里,想建立都会,而永久地从历史上消灭了的。他们之后,这不知何人之后,这里便来了斯启孚人,他们就留下了自己的坟墓。在坟墓里,石的坟洞里,石的棺里,穿着一触便灰烬似的纷纷迸散的衣服的人骨,和刀,银的花瓶——这里是有阿拉伯的钱币的,——画出骑马人和猎夫模样的瓶和盘子——这里是曾经盛过饮料和食物的——这些东西一同倒卧着;脚的处所,有带着金和骨和石做成的鞍桥的马骨,那皮是成了木乃伊似的了。石的坟洞里,是死的世界,什么气味也没有,非进那里面去不可的时候,思想总是分明地沉静下去,心里是涌出了悲哀。乌佛克的顶上,是光光的。在炎热的暑气中,展开了蒙着银似的尘埃的硬毛,苦蓬生长着。而且发出苦的气味来。这是世纪。
世纪也如星辰一般,能教诲。包迪克知道苦的欢喜。考古学家包迪克的理解,是上下几世纪的。事物总不诉说生活,倒诉说艺术。事件,已经便是艺术了。包迪克也如一切艺术家一样,由艺术来测度了生活。
在这里,乌佛克和曙光一同开始发掘,用大锅烧了热汤。发掘了。正午,从公社里搬了食物来。休息了。又发掘了。直到傍晚。晚上,堆了柴,烧起篝火来,围着它谈天,唱歌……在山峡的那边的村子里,都在耕耘,收获,饮,食,眠——为了要活。山崖下面的公社里,也和这一样,做,食,眠;而且一切人们,还想十足地喝干生活的杯,饮尽平安和欢乐。和照例的炎热的日子一同,热的七月是到了。白天呢,实在耀眼得当不住。夜呢,送来了惟夜独有的那轰动和平安。
或者在掘开夹着燧石和鬼石(黑而细长的)的干燥的黑土,或者将土载在手推车子上,运去了在过筛。掘下去到了石造的进口了。包迪克和助手们都十分小心地推开了石块。坟洞是暗的,什么气味也没有。棺在台座上。点起煤油灯,画了图。烧起镁光来,照下了照相。寂静,也没有出声的人。揭开了大约十普特重的成了苍白的盖石。
“这人恐怕就这样地躺了二千年,二十个世纪了罢。”
一边的山崖的近处,在掘一种圆圆的建筑物的碎片,聚在粗布上。那建筑物的石块,是未为时光所埋没,露在地面的。夜间闺女们来跑了一圈的,就是这废址。
乌佛克是险峻地挺立着。在乌佛克下面,任性的河伏尔迦浩浩地广远地在流走,在那泛滥区域的对面,则美陀益尼的森林抬着参差不齐的头。——在美陀益尼森林里,是逃兵和流氓的一团做着窠,掘洞屋,搭棚舍,丛莽阴里放着步哨,有机关枪和螺旋枪,倘遭干涉,便准备直下平原,造起反来,侵入市街去,但这事除了从村子里来的农夫以外,在乌佛克,是谁也不知道的。
三
太阳走着那灼热的路程。白天里,为了炎热和寂静,令人不能堪,熔化了玻璃似的细细的暑热,在远方发抖。午后的休息时间,那泰理亚走到发掘场,坐在倒翻在掘开的泥土里的手推车子上,和包迪克一同晒着太阳在谈话。太阳是煌煌地照临。手推车子上,黑土上,草上,天幕上,都有杂色的条纹绢一般的暑热的色彩。
那泰理亚讲些暑热的事,革命的事,最近的事。——她竭全身的血以迎革命,希望革命的成就——而今日之日,却落得了苦蓬。今日之日,是用苦蓬在放散着气味。——她也像绥蒙·伊凡诺微支一般地说。加以为了包迪克将头靠在她的膝髁上,为了她的小衫的扣子脱开了,露着颈子,而且又为了热得太利害,她觉到别的苦蓬了。关于这个,她一句也不提。而她仍然像绥蒙·伊凡诺微支一般地说。
包迪克仰天躺着,半闭了那灰色的眼睛,握着那泰理亚的手。她为了热,为了恼,闭了嘴的时候,他就说起来:
“俄罗斯。革命。是呵。苦蓬在发气味呀,——生和死的水。是的。什么都灭亡下去了。没有逃路。是的……你去想想那个俄罗斯的童话罢——‘生和死的水’的话。呆伊凡已经完全没有法子,自己这里是一物不剩,他连死都不能够了。但是,呆伊凡胜利了。因为他有真实。真实是要战胜虚伪的。一切虚伪,是要灭亡的。童话这东西,都是悲哀和恐怖和虚伪所编就的东西,但无论什么时候,总靠真实来解开。看我们的周围罢,——在俄罗斯,现今岂不是正在大行童话么?创造童话的是国民,创造革命的也是国民,而革命现在是童话一般开头了。现在的饥荒,不全然是童话么?现在的死亡,不全然是童话么?市街岂不是倒回到十八世纪去,童话似的在死下去么?看我们的周围罢——是童话呀。而且我们——我们俩之间,也是童话呵。——你的手,在发苦蓬的气味哪。”
包迪克将那泰理亚的手放在眼睛上,悄悄地在手掌上接吻了。那泰理亚低头坐着。束发挂了下来。——而且她又激切地觉得,革命之于她,是和带着悲哀的欢喜,带着苦蓬的悲哀的那强烈的欢喜相联系的。是童话。乌佛克也是童话里的东西。美陀益尼也是童话里的东西。有着马克斯似的,凯希吉[28]一般黑心的怪物马克斯似的络腮胡子的那绥蒙·伊凡诺微支,也是童话里的东西。
手推车子。天幕。泥土。乌佛克,伏尔迦,远方,都为炎热炙得光辉灿烂。四近仿佛像要烧起来,既没有人气,也没有人声。太阳走着三点时分的路程。从手推车子下面和掘土之后盖着草席的洞里,时时爬出些穿着红的短裤和粗布裤子的各自随意装束的人物来,细着眼欠伸一下,到水桶里去喝水,吸烟。
一个男人坐在包迪克的面前,点上了烟卷,摩着**的毛茸茸的胸膛,一面慢慢地说:
“喂,动手罢,弗罗理支老板,……用马,就好了,密哈尔小子,得敲他起来,那畜生,死了似的钻在土里面。”
一到傍晚,络纬叫起来了。那泰理亚挑着大桶,到菜圃去给苗床浇水。额上流着汗,身子为了桶的重量,紧张得说不出,甜津津地作痛。溅在赤脚上的水点,来了凉爽的心情。一到了傍晚,野雀便在樱桃树的茂密中叫了起来,令人想到七月,于是立刻不叫了。最后的蜜蜂向着箱巢,黄金色的空气中悠悠然飞去。她走进樱林密处,吃了汁如血液的樱桃。丛莽之间,生着蓝色的吊钟草和大越橘,——照常采了一些,编起花环来。在楼顶的自己的屋子里,地主的小姐的屋子里,玩弄着装奁中的旧绢布,她一面嗅着蜡香和陈腐的发酸的气息。她用新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屋子——屋子里面,罩满着带些苍味的黄昏,轻倩的颤动的影子在地板上爬走,有着旧式的颇为好看的花纹的蓝色墙壁,就用那旧式的沉静,省事地单纯地来迎接了。她在盆子里用凉水洗了浴。
听到了绥蒙·伊凡诺微支的脚步声,——走到崖下去躲避他,躺在草上,闭了眼睛。
太阳成了大的黄色的落日,沉下去了。
四
夜里很迟,包迪克和那泰理亚同到发掘场来。天幕旁边,堆了柴,生着火,煮着热汤。柴山吐着烟焰,爆着火星,明晃晃地烧着。大约就为此罢,似乎夜就更加热,更加暗,也更加明亮了。远处的平野上有闪电。有将锅挂在柴火上煮水的,有躺的,也有坐的。
“那夜的露水,是甜的,做得药,列位,这给草,是大有好处的呀。蕨的开花,也就在这一夜。倘要到那林子里面去,列位,可要小心才好,因为所有树木,在那一夜,是都在跑来跑去的呀……真的呢……”
大家都沉默了。
有谁站了起来,去看锅子的情形。弯曲的影子爬着丘冈,落在山崖的对面。别一个取一块炭火,在两只手掌上滚来滚去,点着烟卷的火。约一分时,非常之静。在寂静里,分明地听到蟋蟀的声音。篝火对面的平野上有闪电。死一般的那光,鲜明地出现,于是消失了。从平野上吹来了微风,那吹送的不是暑热,是凉意,——于是,雷雨正在从平野逐渐近来,是明明白白了。
“我呢,列位,是不情愿将这地方来掘一通的。这地方,乌佛克这地方,是古怪的处所呀,什么时候总有苦蓬的气味的。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29]的时代,这里的这顶上,有过一座塔。那塔里,是关着波斯国的公主的,但那波斯国的公主,可是少有的美人呵,那是,列位,变了乌老鸦,成了狼一般的恶煞,在平野上飞来飞去,给百姓吃苦,带了各色各样的祸祟来的。这是先前的话了……听到了这事的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便来到塔旁边,从窗子一望,公主可刚刚在睡着。其实呢,躺着的不过是公主的身子,魂灵却没有在那里的,但司提班竟没有留心到。因为魂灵是,列位,化了乌老鸦,在地上飞着呵。司提班叫了道士来。从窗间灌进圣水去……这么一来,好,要说以后的事,是无依的魂灵,在这乌佛克四近飞来飞去,原来的身子里是回不去了,碰着石壁,就哭起来。塔拆掉了,司提班系在高加索山里了,可是公主的魂灵还是无依的,哭着的……这地方,是可怕的,古怪的地方呵。娃儿们想和那标致的公主相像,常常,在半夜里,就恰是这时刻,赤条条地跑到这里来,不过并不知道那缘故……就因为这样,这地方生着苦蓬,也应该生起来的呀。”
有谁来打断了话头:
“可是,小爹,现在是,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拉旬头领也已经不系在那山里了,掘一通不也可以了么?现在是革命的时节了,人民大家的反抗时节了哩。”
“那是不错的,年青人,”首先的汉子说。“但是,还没有到将这地方来掘一通的那么地步呵。要一步一步地呵,唔,年青人,一步一步地,什么都是时节呵。革命——那确是如你所说,我们国度里的革命,是反抗呀。时节到了呀……一步一步地呀……”
“不错……”
一个土工站起身,到天幕这边来了。一看见包迪克,便冷冷地说:
“弗罗理支,你在听了么?我们似的乡下人的话,你怕不见得懂……我们的话,那里能懂呵。”
大家都住了口。有的学着别人,坐得端正点,吸起烟来。
“现在是好时节呵……列位,对不起。无缘无故的坏话,说不得的。老爷,再会再会。”穿着白色短裤的白发的老人,站了起来,赤着脚,向村落那边踉跄走去了。人影消失在昏黑里。
电闪逐渐临近,增多,也鲜明起来,夜竟深深地黑了下去。星星闪烁了。风飞着树叶,凉爽地吹来。从辽远的无际的那边,传来了最初的雷震。
那泰理亚坐在手推车子上,低了头,两手抵住车底,支着身体,篝火微微地映照她。她直到本身的角角落落,感着,尝着强烈的欢娱,欢娱的苦恼,甜的痛楚。她知道了苦蓬的苦的悲哀——愉快的,不可测的,不寻常的,甘甜和欢喜。而粗野的包迪克的每一接触,还被苦蓬,被生的水,烧焚了身躯。
那一夜,没有能睡觉。
雷伴着狂雨,震吼,发光。雷雨在波斯公主的塔的遗迹的席子上,来袭那泰理亚和包迪克。那泰理亚知道了苦蓬的悲哀——波斯的公主留在乌佛克而去了的那妖魔的悲哀。
五
曙光通红地开始炎上了。
到破晓,从市街到了军队。在乌佛克上面架起大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