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的静寂(1 / 1)

N. 略悉珂

挂着成了蛛网一般的红旗的竿子,突出在工厂的烟通的乌黑的王冠里。那是春天时候,庆祝之日,为快乐的喊声和歌声所欢送,挂了起来的。这成为小小的血块,在苍穹中飘扬。从平野,树林,小小的村庄,烟霭中的小市街,都望得见。风将它撕破了,撕得粉碎了,并且将那碎片,运到为如死的斜坡所截断的广漠里去了。

乌鸦用竿子来磨嘴。哑哑地叫,悠然俯视着竖坑。十多年来,从这里飞去了烟色的鸟群,高高地,远远地。

工厂的玻璃屋顶上,到处是窟窿。成着圈子,屹然不动的皮带,从昏暗里凝眺着天空。发动机在打磕睡。雨丝雪片,损伤了因皮带的疾驱和拥抱而成银色的滑车轴。支材是来支干了的侧板了。电气起重机的有关节的手,折断着,无力地从接合板下垂。蚂蝗绊,尖脚规,革绊,螺丝转子,像散乱的骸骨一样,在巨灵的宝座似的刨削机的**,淡白地发闪。

兜着雪花的蛛网,在旋盘的吉达装置里颤动。削过了的铁条和挺子的凿的齿痕上,停滞的痂来蒙上了薄皮。沿着灿烂的螺旋的截口,铁舌伸出来将油舔尽,为了红锈的毒,使它缩做一团了。

从南边的墙壁上,古色苍然地,有铭——“至少请挂挂窗帘,气闷”,贫寒地露着脸。墙壁还像先前一样。外面呢,已经受了枪弹和炸弹的伤。在这里面,可又曾爆发了多少信仰,哀愁,苦恼,欢喜,愤怒呵!

唉唉,石头呀!……还记得么?……

就这样,那全时代,在房角的莱伏里跋机和美利坚机的运转中,一面被皮带的呼啸和弹的咂舌和两齿车的对咬的音响,震得耳聋,一面悄悄地翻下小册子的页子去。他们是由了肌肉的温暖,来感觉那冰冷的车轮和杠杆的哀愁的罢?袭来的暴风雨,像农夫的播种一样,将他们撒散在地球面上了。尘封的刨削机的床,好几回做了他们的演坛。白地上写着金字的“万岁”的旗,挂在支木上,正如挂在大门口似的……

铁锅制造厂的附近,锅子当着风,在呜呜地呻吟。被光线所撕碎了的黑暗,向了破窗棂的窟窿张着大口。压榨机之间,嘶嘶地在发呼哨声。锈了的地板上,撒散着尖角光块。从窗际的积雪里,露出三脚台,箱子,弯曲的铁条来。手按的风箱,隐约可以看见。

在屋隅的墙壁上,在皮带好象带了褐色的通红的巨浪的轮子下,斑点已经变黑了。这——是血。一个铁匠,防寒手套给蚂蝗绊钩住了,带了上去,挂在巨浪之上,恰像处了磔刑。在水压机的螺旋的锐利的截口之处,蹬着两脚,直到发动机停住。血和肉就纷飞到墙壁上,地板上,以及压摇机上去。黄昏时候,将他从铁的十字架上放了下来。十字架和福音书,在应急而速成的桌子上晃耀。锅子的空虚里,欷歔似的抖着安息的赞歌。于是沉没于比户的工厂的喧嚣中了。蜡烛在染了铁的手里颤动。

……白发的米尔列基亚的圣尼古拉,从关了的铁厂的壁上,通过了严寒的珠贝的藻饰,在看铁锅制造厂。

每年五月九日罢工以后。铁厂的墙壁,为枫树,白桦,白杨的枝条所装饰,地板上满铺起开着小红花的苜蓿来。唱歌队唱歌了,受过毒打的脊梁弯曲了。从喷水帚飞迸而出的水晶的翅子,洗净了这他们和铁砧,锅炉,汽锤,风箱。

因了妇女和孩子们的声音,微笑和新衣服,热闹得像佳节一样。铁匠们领了妻,未婚妻,孩子们在工厂里走。给他们看风箱和铁砧。

祈祷一完,活泼的杂色的流,从厂门接着流向小市街去。中途分为几团,走过平野,漂往树林那面,崖谷中间。而且在那里施了各各的供养。广漠的四周,反响了嘹亮的震天的声音:“起来呀,起来呀。”……

院子里面,在雪下看见锈了的铁网和未曾在蒸气之下发过抖的汽罐,黄黄地成半连山,一直排到铁厂的入口。

发电所——熟睡了似的,孤独的,和别处隔绝的工厂的中心——被雪所压倒,正在发喘。号笛——曾经为了作工和争斗,召集人们,而且为了苦痛,发出悲鸣的声音,已经没有,——被人除去,不知道那里去了。

门栏拆掉了。垂木和三脚台做了柴,堆在事务所的门口。它们被折断,截短,成了骨头,在看狂舞的火焰。而且等着——自己的运命。

看守们在打磕睡。火炉里面,毕毕剥剥发着爆音,还听到外面有被风所吹弯了的哑哑的乌鸦叫,事务所的冻了的窗,突出于积雪的院子中,在说昏话。这在先前,是为了汽锤的震动,为了旋转于它上面的声音,反响,杂音,呼啸,无时无刻不发抖的。有时候,铁忽然沉默了。从各工厂里,迸散出奔流一般的语声和叫唤,院子里面,翩翻了满是斑点的蓝色的工作衣,变了样子的脸,手。电铃猛烈地响,门开开了,哥萨克兵进来了。几中队的兵,闪着枪刺,走了过去。号令响朗,挥鞭有声。从各工厂里,密云似的飞出铁闩,蚂蝗绊,铁片来。马往后退了。并且惊嘶了。而一千的声音的合唱,则将屋顶震动了。

工厂的正对面,露店还照旧地摆着。在那背后,排着一行矮小的屋子。工人们已经走出这里,在市街上租了房屋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些老人,寡妇,残废者,和以为与其富足,不如穷苦的人们。他们用小橇从林子里运了柴来。设法苦苦地过活。坚忍地不将走过的农人们的对于哑一般的工厂的嘲笑,放在心中,然而看见他们弯向工厂那边,到看守人这里,用麦和肉,去换那些露在窗口的铁和锡的碎片,却也皱起眉来了。

青苍的傍晚,看守们的女人用小橇将晚膳运到工厂里。但回去时,是将从农夫换来的东西,和劈得细细的木材和垂木的碎片,载着搬走了。从她们的背后,小屋那边就给一顿毒骂。

……夜里,雪的表皮吸取了黄昏的淡黄的烟霭。从小小的市街和小小的人家里,有影子悄悄地走向工厂来了。一个一个,或者成了群,拆木栅,哨屋,遮阳,抽电线。看守人大声吆喝,开枪。影子变淡,不见了,然而等着。看守人走来走去。后来力气用完了,回到温暖的屋子去。

工厂望着撒满金沙的天空,在呻吟,叹息。从它这里拆了下来的骨头,拖到街上,锵锵的响着。

风将雪吹进日见其大的木栅的破洞去,经过了除下的打破的玻璃,送到各个工厂里,这便成了铁的俘虏,随即碎为齑粉,哭着哭着,一直到死亡。

就这样,每天每天……荒废和看守和影子,将工厂剥削了去。

有时候,从小小的市街驶来了插着红旗的摩托车。一转眼间,大起来了。咆哮着驶过了矮小的房屋的旁边,在工厂门口停住。隐现着头巾,外套,熟皮短袄。看守们怯怯地在奔走。到来的人们顺着踏硬了的小路,往工厂去了。脚步声在冻了的铁的屋子里分明发声,反响。到来的人们侧耳听着那将音响化石的沉默。叹息之后,走出门外。出神地望着逼近工厂的平原。听听看守们关于失窃的陈述,将什么记在小本子上。到事务所里取暖,于是回去了。

看守们目送着带了翻风的血块的小了下去的摩托车。于是使着眼色,说道:

——怪人儿呵。真是……

——哼…

每星期一回,压着工厂的寂静,因咆哮的声音而发抖,吓得迸散了。各个工厂,都奏着猛烈的颤动的歌声。戢翼在工厂的王冠上的乌鸦吃了惊,叫着飞去了。

看守们受了铁的叫唤,连忙跑往铸铁厂。只见身穿短短的工作服,脚登蒙皮的毡靴的汉子,挥着铁锤,竭力在打旧的锅子。

——镗!……镗!……

这是先前的锻工斯觉波。人说他是呆的,然而那是谎话。他用了谜似的一双眼,看看走了近来的看守们,放下铁锤,冷嘲地问道:

——吃了惊了?

“好了,斯觉波……学捣乱……那里是我们的不好呢?”

“学捣乱……”斯觉波学着看守们的话。“你们静静地剥削工厂……倒能干啰。”于是笑着。

看守们扑向锤子去。冲上前去,想抢下锤子来。他挥着铁锤来防御,藏在压榨机的后面,藏在锅子的后面。接着蓬的一声——跳出窗外了。

并且在外面骂起来——

“连将我的锤子都在想卖掉罢?……阿呵,呵,呵……贼!”

铁锅快活地一齐复述他的叫喊——于是寂然了。但不久,铁在打铁厂的背后,铁锤之下绝叫起来。音响相交错,和风一同飞腾,在平野上反响。

矮小的人家的门口,现出人们来。摇着头,而且感动了——

“斯觉朋加又在打哩……”

“看那,他……”

“真好象开了工似的……”

然而斯觉波的力衰惫了。铁锤从手中滑落。工厂就更加寂静起来。斯觉波藏好铁锤,脸上浮着幸福的微笑,沿了偷儿们所踏实了的小路,从工厂里走出。

他在路上站住,侧着头,倾耳静听……沉默压住着机器,工作台,锅子。斯觉波叹一口气。耸耸肩。走着,唠叨着——

“就是做着看守……真是,这时候……偷得多么凶呀……”

从他背后,在铸铁器的如刺的烟所熏蒸的壁上,爬拢了哑的铁的哀愁。他觉得这很接近。昂着头,热烈地跳进事务所里去。向看守们吆喝,吓唬。于是又忧郁地向市街走,在苏维埃的大门口跺着脚,对大家恳求,托大家再开了工厂。被宽慰,被勉励,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梦中伸出了张着青筋的两只手,挣扎着,并且大叫道——

“喂,喂!……拿熔器!……烧透了!打呀,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