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不能成寐,有时昏昏然,有时沉在剧烈的思索里。不知怎地,伊凡终于疑心起来,好象母亲,华西理,耶司排司,全寓里的人们,都在以他为亚庚之死的凶手了。
这亚庚是蠢才。这样的小鬼也到战场上去么?……唉……
而且为了这乳臭小儿的事,全寓里都在哀伤,也觉得讨厌起来了。夜里,伊凡想看一看死人,走近机织女工的屋子去,但听到了呻吟声,于是转身便走,只是独自在昏暗的广庭里彷徨;完全沉郁了,沉重的思想,铅似的压着他的心。
“谁是对的呢?”他问着自己,而寻不出一个答复。
夜静且冷,雾气正浓。市街上起了乱射击,但那是还在发现了反革命者的红军所放的。伊凡一面听着这枪声,一面许多工夫,想着降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伊凡抱着淹在水里的人似的心情,又彷徨了两天。
到处是工人们在作葬式的准备,开会,募集花圈的费用。在会场上,则公然称社会革命党员为奸细,骂詈他们的行为。
伊凡不往工厂,也不吃东西,和谁也不说话,只是支挣着在市街上徘徊,好象在寻求休息的处所。
葬式的前一晚,伊凡往市街上去了。
一到夜,大街照例就空虚起来,雾气深浓,街灯不点,听到街尾方面,不知那里在黑暗中有着猛烈的枪声。
伊凡在戈尔巴德桥上站住了。为什么?只是不知不觉地站住了。原也不到那里去。他能离开自己么?没有地方去?雾气深浓……什么也看不见。
伊凡站了许多时,倾听着远处的枪声和市街的沉默。市街是多么变换了呵!
有人在雾中走过,形相消失了,只反响着足音。这之际,忽然想到那刺杀了的工人了。在雾中走过的,仿佛就是他,但这是决不会的。因为那工人已经在生锈的尘芥箱后面,两脚蹬着地上的泥土,死掉了。他想起了这可诅咒的死亡的鲜活的种种的琐事,感到了刺进肉里去的刺刀的窒碍的声音。那是一种令人觉得嫌忌的声音。两眼一闭,那工人因为想从刺刀脱出,弯着脊梁,用做工做得难看了的两手,抓住了枪身的形相,也分明看见了。
在先前,是于一切事情都不留意,都不了然的。一切都迅速地团团回旋,并没有思索,感得,回忆的余裕。
但到了过去了的现在,一切却都了然起来,被杀在尘芥箱后的工人的形相,在伊凡的脑里分明地出现了。那时候,从伊凡的肩头到肘膊,是筋肉条条突起的……因为要刺人,就必须重击,在枪刺上用力。
又有人在雾中走过去,是肩着枪的人,影子立刻不见了……那工人,是也是肩着枪,向尼启德门方面去,于是躲在尘芥箱后,开手射击了的……
许多工夫,伊凡烦闷着什么似的在回想。
哦,是的!那时候可曾有雾呢?
他回想着,不禁浑身紧张了。
且住,且住,且住!在沿着列树路跑过去的时候……曾有雾么?有的?不错,有的!
现在伊凡回想起来:那时候,屋顶上是有机关枪声的,应该看见机关枪,然而没有见:给雾气所遮蔽了。有的,有雾!
鬼!
用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那时是凝视了的,现在却一直钻进伊凡的心坎里来了。
雾。忧愁里的市街。黑暗在逼来。黑暗。
伊凡且抖且喘,回转身就跑。
这晚上和夜里,在伊凡是可怕的。汗将小衫粘在身体上,整夜发着抖。苍白的,阴郁的他,使母亲和兄弟担着忧,只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点灯的时候,在屋角的椅子近旁的浓浓的影子,好象在动弹。伊凡于是坐在墙边的长椅上,搁起两只脚,想就这样地直到明天的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