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1 / 1)

缴械之后,傍晚,伊凡·彼得略也夫又穿上羊皮领子的外套,戴了灰色的帽子,精疲力尽,沿着波瓦尔斯卡耶街,走向普列思那去了。大街上到处有群众彷徨,在看给炮弹毁得不成样子了的房屋。

波瓦尔斯卡耶街的惨状很厉害。

一切步道上,到处散乱着砖瓦和壁泥的破片和碎玻璃;每所房屋上,都有炮弹打穿的乌黑的难看的窟窿。路边树大抵摧折;巴理斯·以·格莱普教堂的圆盖倒掉了,内殿的圣坛也已经毁坏,只有钟楼总算还站在那里。大街和横街上,掘得乱七八糟,塞着用柴木,板片,家具造成的障栅。群众里面,有时发出叹声。一个相识的电车车掌,来向伊凡问好。

“瞧热闹么?很给了布尔乔亚一个亏哩!”他一面说。

伊凡不作声。

“你在中央么?一切情形,都看见了么?”

“看见了。”

“这就是布尔塞维克显了力量阿,哦!”

这车掌是生着鲶鱼须的,从那下面,爬出蛇一般的满足的笑来。伊凡胸中作恶,连忙告了别,又往前走了。

群众在大街上慢慢地走,赏玩而且欢欣。

这欢欣,不知道为什么,吓了伊凡了。人们没有明白在墨斯科市街上所发生了的惨状。

“但是,也许,应该这样的罢?”他疲倦着,一面想。“他们是对的,我倒不么?”

于是就不能判断是非了。

突然闪出觉得错了的意识,但立即消失了。

怎能知道谁是对的呢?

“但是,要高兴,高兴去罢!……”

伊凡的回去,华西理和母亲都很喜欢。然而母亲又照例地唠叨起来:

“打仗打厌了么?没有打破了头,恭喜恭喜。可是,等着罢,不久就会打破的呵。人们在谈论你哩,说和布尔乔亚在一起。等着罢,看怎样。等着就是了。”

“哪,好了,好了,母亲,”华西理劝阻她,说。“还是赶快弄点吃的东西来罢。”

母亲去打点食物的时候,伊凡就躺在**,立刻打鼾了。

“喂,不要睡!”华西理叫道,“还是先吃饱着。”

他走到伊凡的旁边,去推他,但伊凡却仍然在打鼾。

“睡着了?”母亲问道。

“睡着了。”

“但是,叫他起来罢,吃点东西好。”

华西理去摇伊凡的肩头,摸他的脸,一动也不动。

“叫了醒来也还是不行的。让他睡着罢。”

“唔,乏极了哩,”母亲已经用了温和的声音说话了,于是离开卧床,叹了一口气。

伊凡一直睡到次日的早晨,从早晨又睡到晚,从晚上又睡到第二天,尽是睡。醒来之后,默默地吃过东西,默默地整好衣服,便到市街上去了。

睡了很久,力气是恢复过来了,而不安之念却没有去。他在毁坏到不成样子了的市街上彷徨,倾听着群众的谈话,一直到傍晚。人们聚得最多的,是尼启德门的附近,在那地方,延烧了的房屋,恰如罗马的大剧场一般站着,仿佛即刻就要倒塌下来似的。

伊凡被好奇心所唆使,走进那曾经有过猛烈的战斗,现在是在平静的街角上的房屋了的广庭里面去观看了。庭院已经略加收拾,不见了义勇兵曾在那后面躲过的箱。门前的障栅是拆掉了,而那尘芥箱却依然放在角落里,——放得仍如战斗当时那样,被枪弹打到象一个蜂窠。

伊凡走近那尘芥箱去。在这里,是他用刺刀刺死了工人的……

伊凡站住一想,那工人的模样,就颇为清楚地浮现出来了。

短小的,有着发红的胡子的工人,活着似的站在他前面。歪着嘴唇,张着嘴——发了可怕的嘶嗄的声音的嘴——的情景,也历历记了起来。

连那工人那时想避掉枪刺,用手抓住了伊凡所拿的枪身的事,也都记得了。

“是不愿意死的呵,”他想。

他在沉思着,但想要壮壮自己的气,便哼的笑了一声,而脖子和项窝上,忽而森森然传来了难堪的冷气。他向墙壁——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证明者——瞥了一眼,就走出了广庭。

进这讨厌的广庭去,是错的。伊凡走在街上的时候,就分明地省悟了这一点的,然而被杀的工人却总是跟定他的脚踪,无论到那里,都在眼前隐现。

这很奇怪:到了刺杀以后已经过了几天的此刻,而那时的一部分,却还时时浮到眼前来。其实,是在交战的瞬息间,这些的一部分,原已无意识底地深印在脑里了的,到了现在,却经由意识而显现了。那工人的磨破了的外套,挂着线条的袖子,还有刺刀一刺之际,抓住了枪身的大大的手,凡这些,都记得了起来。唉,那手!……那是满是泥污的,很大的——工人的手。

一想起那只手,伊凡便打了一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眼睛,脸,叫喊,嘶声,都不是什么大事情,而特别要紧的,却是那工人的大的手。

回想着做过了的一件错事的时候,则逼窄的焦灼的心情,深伏在心坎里的事,是常有的。这心情被拉长,被挤弯,终于成为近于隐痛的心情,无论要做什么,想什么,这样的心情就一定缠绕着。记起了死了的工人的手的伊凡的心情:便正是这东西了。后来还有加无已,火一般烧了起来,伊凡终于沉在无底的忧愁里了。该当诅咒的工人!……

“倘若我不用刺刀去杀他,我就给他杀掉了的,”伊凡自解道,“两不相下:不是他杀我,就是我杀他。何必事后来懊恼呢?唔,杀了,唔,这就完了。”

他将两手一挥,仿佛心满意足的人似的,取了自由的态度。

在大门的耳门那里,耶司排司显着忧郁的脸相,带着厉害的咳嗽,正和他相遇。

“不行呢,伊凡·那札力支,不行。”

“什么是不行呀?”

“我去看过了——旧的东西打得一塌胡涂,寺院真不知毁掉了几所……唔?这要成什么样子呀?是我们的灭亡罢。唔?”

“是的,不行。”

“听到了么?亚庚·彼得罗微支回来了,我带来的。”

“那个亚庚·彼得罗微支?”

“哪,就是那个亚庚,机织女工的儿子。”

“受伤了?”

“怎么受伤?死了。我好容易才认出他来的。唉唉,母亲是悲伤得很。听见罢?”

伊凡倾耳一听。

从角落上的屋子里,传来着呻吟的声音。

“在哭罢?”

“在号啕呵。拔下头发来,衣服撕得粉碎……女人们围起来,在浇冷水那样的大乱子。可怜得很……”

耶司排司顺下眼去,不作声了。

“这是无怪的,独个的儿子;希望他,养大他,一眼也不离开他……然而竟是这模样,”他又补足道,“倒了运了,真没有法子。……”

伊凡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还有……还有谁死掉了罢?”

“自然呀。普罗呵罗夫斯卡耶纺纱厂的工人三个和机器工人一个给打死了……死的还很多哪,……在准备公共来行葬式哩。……”

耶司排司还在想讲什么事,但伊凡已经不要听了。

“亚庚,亚庚谟加!……谁打死了他呢?自己所放的枪弹,打死了他也说不定的,是不是?”

这样一想,好不怕人。

对于人生有着坚固的信念的,刚强的他,一起这无聊的琐屑的思想,也不禁忽而悄然战栗起来。

“是怎样的恶鬼呵!”

他茫然若失,又觉到可怕的疲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