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葬式开始了。然而寺院的钟,不复撞出悲音,母亲们也并不因战死者而啼哭,也没有看见黑色的丧章的旗。一切全是红的,辉煌,活泼,有美丽的花圈,听到雄赳赳的革命歌。孩子们,男女工人和兵士们,整然地排了队伍进行,在年青的女人的手中,灿烂着红纸或红带造成的华丽的花束。队伍前面,则有一群女子,运着一个花圈,上系红色飘带,题着这样的句子:
“死于获得自由的斗争的勇士万岁。”
从普罗呵罗夫斯卡耶工厂,运出三具红色灵柩,向巴理夏耶·普列思那来。工人的大集团,执着红旗,背着枪,在柩的前后行进,“你们做了决战的牺牲……”的歌,虽然调子不整齐,但强有力地震动了集团头上的空气……并且合着歌的节拍,如泣如诉地奏起幽静的音乐来。
苦于失眠之夜的疲乏的伊凡,在葬式的队伍还未出发之前,便从家里走出,毫无目的地在市街上彷徨了。
一切街道,都神经底地肃静起来,电车不走了,马车也只偶然看见,店铺的大门,从早晨以来就没有开。市街屏了呼吸,在静候这葬式的队伍的经过。秋的灰色的天空,是冰冷地,包着不动的云。
伊凡过了卡孟斯基桥,顺着列树路,向札木斯克伏莱支去。在波良加,遇到了红色柩和队伍,大街上满是人,群集将伊凡挤到木栅边去,不能再走,他便等在那里看热闹了。
挂着劈拍劈拍地在骨立的瘦马的肚子上敲打的长剑的骠骑红军和民众做先驱;后面跟着一队捏好步枪的红军,好象准备着在街角会遇到袭击;再后面,离开一点,是走着手拿红旗和花圈的男女工人们。旗的数目很多,简直象树林一样,有大的,有小的,有大红的,有淡红的,处处也夹着无政府主义者的黑旗。队伍的人们,和了军乐队的演奏,唱着葬式的行进曲,通红的柩,在乌黑的队伍的头上,一摇一摇地过去了。
伊凡定睛一看,只见队伍的大半,是青年们,也有壮年,竟也夹着老人。大家都脱了帽子,显着诚恳的脸相在走,一齐虔敬地唱着歌。
红色柩在旗帜和枪刺之间摇动,红军沿着左右两侧前行。歌声象要停止了,而忽然复起,唱着叫喊一般的“马赛曲”,喧嚣的“伐尔赛凡曲”,以及舒徐的凄凉调子的挽歌。女人们的声音,响得劈耳。
此后接着是红军——背着上了刺刀的枪的工人数千名。
这一天,布尔塞维克是一空了墨斯科兵工厂,将所有的工人全都武装起来了。
现在,在数千人的队伍的头上,突出着枪和枪刺,恰如树林的梢头。而队伍中的工人,则仿佛节日那天一样,穿了最好看的衣装,行列整然地在前进……
被人波打在壁下的伊凡,饕餮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行列。
就是他们。在前进。伊凡曾经决意和他们共同生活,为此不妨拚出性命的那工人……在前进。
然而,他……他伊凡却被拉开了。许多许多的这大集团,宛然一大家族似的在合着步调前进,而曾以墨斯科全区的工人团体的首领自居的他伊凡·彼得略也夫,却站在路边,好象旁人或敌人一样,旁观着他们。
但是,无疑的,他是敌人。暴动的那天,他恐怕就射击了现在跟在灵柩后面走着的这些工人们的罢?也许,躺在这灵柩里面者,说不定就正是他所枪杀的?!
伊凡思绪纷乱,觉得晕眩了,不自觉地闭了眼……回想起来,当他空想着关于世界底地变动的时候,描在他那脑里的光景就正是现在眼前所见那样的东西。万余的工人,肩着枪,走到街头来。这是难以压倒的军队!
而现在就在眼前走,这样的工人们。
他们在唱歌。子弹装好了,枪刺上好了,皇帝在西伯利亚,布尔乔亚阶级打得粉碎了,民众砍断了铁链子,在向着“自由”前进……
伊凡苦痛得呻吟起来,切着牙齿。
“呜,鬼!……错了!!……”
葬式的队伍一走完,他便回转身,向家里疾走。因为着急,走得快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愈快愈好。会寻到出路,修正错误的罢。回了家的他,便从床下的有锁的箱子里,取出勃郎宁手枪来,走向瓦喀尼珂伏坟地,就在亚庚的坟的近旁,将子弹打进自己的太阳穴里去了。在阒其无人的坟地里的枪声,是萎靡而微弱的。
两礼拜过去了。
市街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可怕的战斗的伤痕。到处在修理毁坏的门窗,打通的屋顶和墙壁,倒掉的栅阑,工人的群拿出尖锄和铲子来,弄平了掘过壕堑的街街巷巷的地面。
人们仿佛被踏坏了巢穴的蚂蚁似的,四处纷纷地在工作。
据正在战斗时候的话,则因为墨斯科没有玻璃,此后三年间,被射击所毁的窗户,是恐怕不能修复的。
然而第二个礼拜一完,还是破着的窗玻璃就几乎看不到了。
人们发挥了足以惊异的生活能力了。
只有克莱谟林依然封锁起来,和那些不成样子的窗和塔,都还是破坏当时的模样。
而在普列思那的旧屋子里,也还剩下着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