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械(1 / 1)

这一夜,彻夜是议论纷纭,但到第二天的早晨,伊凡就知道已在作投降的准备。将无食可给的俘虏,从克莱谟林释放了。迫于饥饿,疲于可怕的经验的他们,便发着呻吟声,形成了沉重的集团,从克莱谟林出伊里英加街而去。伊凡看时,他们都连爬带跌的走,疯子似的挥着拳头,威吓了克莱谟林。在这战斗的三日间,他们要死了好几回,现在恰如从坟墓中逃出一般地跑掉了。

“呜……呜!……”他们愤恨地,而且高兴地呻吟着。

这早上,又作购买弹药的尝试。主张冲出野外,一决胜负的强硬论者里面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就当了这购买弹药之任,扮作兵士或工人,走出散兵线外去,但即刻陷在交叉火线之下,全部战死了。

到正午,传来了和议正在开始的消息,大家便互相述说,大约一点钟后,战斗就要收束的。

活泼起来了。无论怎样的收场,总是快点好,大家各自在心里喜欢,然而藏下了这喜欢,互相避着正视。象是羞惭模样,只有声音却很有了些精神。

然而战斗还没有歇。尼启德门的附近,斯木连斯克市场的附近,戏院广场,卡孟斯基桥,普列契斯典加街等处,都在盛行交战。

市街的空气,充满着枪炮声。中央部浴了榴霰弹火。尼启德门方面的空中,则有青白的和灰色的烟,成着柱子腾起,那是三天以前遭了火灾的房屋,至今还在燃烧。

斯理文的一队,在防御墨斯克伏莱吉基桥的附近,射击了从巴尔刁格方面前进而来的布尔塞维克。

义勇兵们是只对了看得见的目标,行着缓射的,但到正午,弹药已经所余无几了,每一人仅仅剩了三发。焦躁得发怒了的斯理文,便用野战电话,大声要求了弹药,还利用着连络兵,送了报告去,但竟不能将弹药领来。

“请你去领弹药来罢!”斯理文对彼得略也夫说。“那边遇见人,就讲一讲已经不能支持了的理由。”

伊凡前去了。

街道的情形多么不同了呵!到处是空虚。街是静的,枪声就响得更可怕。

哺……哺哺哺!……

时时还听到带些圆味的手枪的声音。

拍,拍,拍。

家家的窗户都被破坏,倒塌,那正面是弄得一榻胡涂。步道上散乱着碎玻璃和油灰块,堆得如小山一样。伊凡并不躲闪,在枪声中挺身前行。从炸裂的榴霰弹升腾上去的白烟,好象小船,浮在克莱谟林的空中,铁雨时时注在近旁,将浓的沙烟击起。然而伊凡已经漠不关心了。在麻木的无感觉状态中了。在现在,就是看了倒在路上的战死者,看了连战五日五夜还是点着的街灯,也都无所动于中了。……

有水从一家的大门口涌出,瀑布似的,但他也并不留神或介意。

在马术练习所的附近,恰在驻扎古达菲耶对面之处的一团可萨克兵那里,落下榴霰弹来。大约五分钟后,伊凡经过那地方来一看,只见步道上有负了伤的马在挣扎,一边躺着两具可萨克的死尸。别的可萨克兵们用缰绳勒住了嘶鸣的马,愀然紧靠在马术练习所的墙壁上。

“打死它罢,何必使它吃苦呢?”一个可萨克兵用了焦灼的沙声说,大踏步走向那正在发抖喘气的马去,从肩上卸下枪;将枪弹打进两匹马的眉心。马就全身一颤,伸开四脚倒下了。

这光景,不知道为什么很惹了伊凡的注意。

伊凡在尼启德门附近的广庭里,用刺刀刺了躲在尘芥箱后的工人的时候,那工人也一样地全身起了抽搐的。

人,圣物,市街,这些马匹,都消灭了。然而为了什么呢?

在士官学校里,竟毫无所得,伊凡便在傍晚回到墨斯克伏莱吉基桥来了。斯理文听到了不成功,就许多工夫,乱骂着一个人,而伊凡却咬了牙关倾听着。

“我打了他,看怎样?”他的脑里闪出离奇的思想来。

于是莫名其妙的恶意,忽然冲胸而起,头发直竖,背筋发冷了。然而伊凡按住了感情,几乎是飞跑似的到了街头,站在桥上,将所剩的几颗子弹向布尔塞维克放完了。

“这样……给你这样!哼,鬼东西!就这样子!吓,哪!”

“在做什么呀?你兴奋着罢?”从旁看见了这情形的一个又长又瘦,戴着眼镜的士官候补生,问他说。

伊凡并不回答,只将手一挥。

到夜里,传来了命令,说因为讲和已成,可撤去哨位,在士官学校集合。

大家都大高兴了。连斯理文,也不禁在大家面前说道:

“好不容易呀!”

但在伊凡,却觉得仿佛受了欺骗,受了嘲笑似的。

“你说,同志,好不容易呀,”他向斯理文道。“那么为什么防战了的呢?”

斯理文有些慌张了,红了脸,但立即镇静,用了发怒的调子回答道: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办法?洁白的战死呵!在战败者,可走的惟一的路,是——死。懂么?”

“那又为了什么呢?”

“就为了即使说是射击了流氓,究竟也还是成了射击了我们的兄弟了……”

“我可不懂,同志。”

“唔,不懂,那就是了!”

斯理文脸色发青,捏起拳头来,但又忍耐了下去。

听着这些问答的士官候补生们,都面面相觑,凝视着昂奋得仰了脸的伊凡。

“是发了疯了,”在他的背后,有谁低声说。

“不,我没有发疯。将战争弄开头,却不去打到底的那些东西,这才发着疯哩!”伊凡忍无可忍了,大声叱咤说。

谁也不来回答他。从此以后,谁也不再和他交谈,当作并无他这一个人似的远避了。

议和的通知,传到了各哨位。

于是发生了情绪的兴奋。布尔塞维克知道就要停战,便拚命猛射起来,全市都是炮声和步枪射击的声音,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

同时白军也知道了已无爱惜枪弹的必要,就聊以泄愤地来射击胜利者。最激烈的战斗,即在和议成后的这可怕的夜里开始了。

将校们将自己的武器毁坏,自行除去了肩章。最富于热血的人们,则誓言当俟良机,以图再举。

第二天的早晨,义勇兵们就在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缴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