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呢?(1 / 1)

这几天,华西理·彼得略也夫前途失了希望,意气沮丧,好象在大雾里过活一般。

在三月革命终结之春的有一天,母亲威吓似的说道:

“等着罢,等着罢,魔鬼们。一定还要同志们互相残杀的。”

阿,华西理那时笑得多么厉害呵?

“妈妈,你没有明白……到了现在,那里还会分裂成两面呢?”

“对的,我不明白,”母亲说。“母亲早已老发昏,什么也不明白了。只有你们,却聪明的了不得。……但是,看着罢,看着就是了。……”

现在母亲的话说中了……大家开始互相杀戮。伊凡进了白军,而旧友的工人——例如亚庚——却加入红军去。合同一致是破裂了。一样精神,一样境遇的兄弟们,都分离了去参加战斗。这是奇怪的不会有的事;这恐怖,还没有力量够来懂得它。……

伊凡去了。

那一天,送了他去的华西理便伫立在街头很长久,听着远远的射击的声音。从地上弥漫开来的雾气,烟似的浓重地爬在地面上,沁入身子里,令人打起寒噤来。工人们集成队伍,肩着枪,腰挂弹药囊,足音响亮地前去了,但都穿着肮脏的破烂的衣服。恐怕是因为免得徒然弄坏了衣服,所以故意穿了顶坏的罢。

他觉得这些破落汉的乌合之众,在武装着去破坏市街和文化了。他们大声谈天,任意骂詈。

一个高大的,留着带红色的疏疏的胡须的,两颊陷下的工人,夹在第一团里走过了。华西理认识他。他诨名卢邦提哈,在普列思那都知道,是酒鬼,又会偷,所以到处碰钉子,连工人们一伙里也都轻蔑他。然而现在卢邦提哈肩着枪,傲然走过去了。华西理不禁起了嘲笑之念。

“连这样的都去……”

然而和卢邦提哈一起去的,还有别的工人们——米罗诺夫和锡夫珂夫,他们是诚实的,可靠的,世评很好的正经的人们。米罗诺夫走近了华西理。

“同志彼得略也夫,为什么不和我们一道儿去的?打布尔乔亚去罢。”

两手捏着枪,精神旺盛的他,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了。

“不,我不去,”华西理用了无精打采的声音,回答说。

“不赞成么?那也没有什么,各有各的意见的。”米罗诺夫调和底地说,又静静地接下去道:

“但你可有新的报纸没有?……要不是我们的,不是布尔塞维克的,而是你们的……有么?给我罢。”

华西理默着从衣袋里掏出昨天的报纸《劳动》来,将这递给了米罗诺夫。

“多谢多谢。我们的报纸上登着各样的事情,可是真相总是不明白。看不明白……”

他接了报章,塞进衣袋里面去。

华西理留神看时,他的大而粗糙的手,却在很快地揉掉那报章。

“那么,再见。将来真不知道怎样,”他笑着,又露一露雪白的牙齿,追着伙伴跑去了。

工人们接连着过去。他们时时唱歌,高声说话,乱嚷乱叫。好象以为国内战争的结果,是成为自由放肆,无论说了怎样长的难听的话,也就毫无妨碍似的。

连十六七岁的学徒工人也去了,而且那人数多,尤其是惹人注目样子。

智慧的人们和愚蠢的人们,卢邦提哈之辈和米罗诺夫之辈,都去了。

战斗正剧烈,枪声不住地在响。

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角角落落上,聚集着许多人。店铺前面,来买粮食的人们排得成串,红军的一伙,便在这些人们里面消失了。

华西理回了家。

母亲到门边来迎接他,但在生气,沉着脸。

“走掉了?”她声气不相接地问。

“走掉了。”

母亲垂下头,仿佛看着脚边的东西似的,不说什么。

“哦,”他于是拉长了语尾,默默地驼了背,就这样地离开门边,顿然成为渺小凄凉的模样了。

“今天又要哭一整天了罢,”华西理叹息着想。“玉亦有瑕。……”[24]

华尔华拉跑到门边来了。她用了一夜之间便已陷了下去的,发热的,试探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华西理的脸。

“没有看见亚庚么?”

“我没有走开去。单是送一送哥哥……”

“那么,就是,他也去了?”

“去了。……”

华尔华拉站起身,望一望街道。

“我就去,”她坚决地说。

“那里去呀?”华西理问道。

“寻亚庚去。我将他,拉到家里,剥他的脸皮。要进什么红军。该死的小鬼。害得我夜里睡不着。要发疯……他……他……他的模样总是映在我眼里……”

华尔华拉呜咽起来,用袖子掩了脸。

“亚克……亚庚谟式加,可怜的……唉唉,上帝呵……他在那里呢?”

“但你先不要哭罢,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华西理安慰说:“想是歇宿在什么地方了。”

然而是无力的安慰,连自己也豫感着不祥。

“寻去罢,”华尔华拉说,拭着眼睛,“库慈玛·华西理支肯同我去的。寻得着的罢。”

华西理要安慰这机织女工,也答应同她去寻觅了。

一个钟头之后,三个人——和不放他出外的老婆吵了嘴,因而不高兴了的耶司排司,机织女工和华西理——便由普列思那往沙陀伐耶街去了。街上虽然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但比起昨天来,已经减少。抱着或背着包裹,箱箧,以及哭喊的孩子们的无路可走的人们,接连不断地从市街的中央走来。

射击的声音,起于尼启德门的附近,勃隆那耶街,德威尔斯克列树路,波瓦尔司卡耶街这些处所,也听到在各处房屋的很远的那边。耶司排司看见到处有兵士和武装了的工人的队伍,便安慰机织女工道:

“一定会寻着的,人不是小针儿……你用不着那么躁急就是。”

机织女工高兴起来,将精神一提,一瞥耶司排司,拖长了声音道:

“上帝呵,你……”

她一个一个,遍跑了武装的工人的群,问他们看见红军兵士亚庚·罗卓夫没有。

“是的,十六岁孩子呵。穿发红的外套,戴灰色帽子的……可有那一位看见么?”

她睁了含着希望的眼,凝视着他们,然而无论那里,回答是一样的:

“怎么会知道呢?因为人多得很。……”

有时也有人回问道:

“但你寻他干什么呀?”

于是机织女工便忍住眼泪,讲述起来:

“是我的儿子呵,我只有这一个,因为真还是一个小娃娃,所以我在担心的,生怕他会送了命。”

“哦!但是,寻是不中用的,一定会回去。”

没心肝地开玩笑的人,有时也有:

“如果活着,那就回来……”

机织女工因为不平,流着泪一段一段只是向前走,沉闷了的不中用的耶司排司一面走,一面慌慌张张回顾着周围,华西理跟在那后面。

两三处断绝交通区域内,没有放进他们去。

“喂,那里去?回转!”兵士们向她喊道。“在这里走不得,要给打死的!”

三个人便都默然站住,等着能够通行的机会。站住的处所,大抵是在街的转角和角落里,这些地方,好象池中涌出的水一般,过路的和看热闹的成了群,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不以为然似的看着兵士和红军的人们。

站在诺文斯基列树路上时,有人用了尖利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大叫道:

“擎起手来!”

机织女工吃了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短小的,麻脸的兵士在叫着:

“统统擎起手来!”

群众动摇着,擎了手。母亲带着要往什么地方去的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子,便裂帛似的大哭起来。

“这里来,同志们!”那兵士横捏着枪,叫道。“这里,这里这里……”

兵士和红军的人们,便从各方面跑到。

“怎了?什么?”

他们一面跑,一面捏好着枪,准备随时可开放。群众悚然,脸色变成青白了。

“有一个将校在这里,瞧罢!”

兵士说着,用枪柄指点了混在群众里面的一个人。别的兵士们便将一个穿厚外套,戴灰色帽,苍白色脸的汉子,拖到车路上。耶司排司看时,只见那穿外套的人脸色变成铁青,努着嘴。

麻脸的兵士来剥掉他的外套。

“这是什么?瞧罢!”

外套底下,是将校用外套,挂着长剑和手枪。

“唔?他到那里去呀?”兵士愤愤地问道。“先生,您到那里去呢?”将校显出不自然的笑来。

“慢一慢罢,您不要这么着急。我是回家去的。”

“哼?回家?正要捉拿你们哩,却回家!到克莱谟林去,到白军去的呵。我们知道。拿出证明书来瞧罢。”

将校取出一张纸片来,那麻子兵士就更加暴躁了:

“除下手枪!交出剑来!”

“且慢,这是什么理由呢?”

“唔,理由?除下来!狗入的!……打死你!”兵士红得象茱萸一样,大喝道。

将校变了颜色,神经底地勃然愤激起来,但围在他四面的兵士们,却突然抓住了他的两手。

“吓,要反抗么?同志们,走开!”

麻脸的兵士退了一步,同时也用枪抵住了将官的头……在谁——群众,兵士们,连将校自己——都来不及动弹之际,枪声一响,将校便向前一跄踉,又向后一退,即刻倒在地上,抖也不抖,动也不动了。从头上滚滚地流出鲜血来。

“唉唉,天哪!”群众里有谁发了尖利的声音,大家便如受了指挥一般,一齐拔步跑走了。最前面跑着长条子的耶司排司,在后面还响了几发的枪声。兵士们大声叫喊,想阻止逃走的群众,然而群众还是走。机织女工叹着气,喘着气,和华西理一直跑到了动物园。

“阿呀,我要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呻吟道。“没有理由就杀人。无缘无故!……”

耶司排司等在动物园的附近。他脸色青白,神经底地捻着髭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呵!不骇死人么?”他说。

“真的,上帝呵,随便杀人。在那里还讲什么!”她清楚地回答说,但突然歇斯迭里地哭了起来,将头靠在路旁的围墙上了。

耶司排司慨叹道:

“唉唉!……”

只有华西理不开口。但这杀人的光景,没有离开过他的眼中。机织女工不哭了,拭了眼睛,在普列思那街上,向着街尾,影子似的静静地走过去。三个人就这样地沉默着走。将到家里的时候,耶司排司宁静了一些,仰望着低的灰色的天空,并且用了静静的诚恳的声音说道:

“现在,是上帝在怒目看着地上哩。”

于是就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