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却(1 / 1)

义勇兵们是不脱衣服,用两只手垫在头下睡着觉的。每一点钟,便得被叫起来去放哨,但这好象并非一点钟,仅有几分钟的睡眠,比规定时间还早,就被叫了起来似的。睡眠既然不足,加以躺着冷地板,坐着打瞌睡这些事,伊凡的头便沉重起来,成了漠不关心的状态了。嘴里发着洋铁腥,连想到罐头也就觉得讨厌。身边有人在讲两个义勇兵,刚才已被打死的事情。伊凡自己,也曾目睹一个同去放哨的大学生,当横断过市街时,倒在地下,浑身发着抽搐的。但是,这样的事,现在是早已不足为奇,意识疲劳,更没有思索事物的力量了。

伊凡恰如那上了螺旋的机器似的,默默地遂行了一切。有时也会发作底地,生出明了的意识来,然而这也真不过是一瞬息。有一回,忽然觉到门外已经是白昼了。诚然,很明亮,街灯虽然点着,却是黄金的小块一般只显着微黄,而并不发生光耀。什么地方鸣着教堂的钟,炮声轰得更加猛烈。太阳从云间露出脸来,辉煌了一下,又躲掉了。伊凡拚命地瞄了准,就开枪,有时也看看门外,然而一切举动,却全是无意识底的。只是一件还好的事,是加里斯涅珂夫在他的旁边。但其实,那也并非加里斯涅珂夫,不过是磨破了的外套,灰色的围巾,露在帽子底下的银鼠色的头发,无意识地映在伊凡的眼里罢了。

“就来换班么?为什么教人等得这么久的?”加里斯涅珂夫时时大声说。

但有人安慰他道:

“就来换班了,即刻。”

小酒店里,盛传着不久将有援兵从战线上到来,可萨克兵和炮兵,已经到了符雅什玛的附近;大家争先恐后,来看那载着种种有希望的报告的叫作《劳动》的新闻。

“不要紧的,同志们,我们的事是不会失败的。我们所拥护的,是真的权利,是正义呀!”一个枯瘦的中学生说。“当然有帮手的。”

但他的声音抑扬宛转,大家就觉得讨厌起来了:这是世界底事件,用不着什么娇滴滴的口吻。

吃干酪和罐头,睡了又起来,到哨位去开枪,谈论援兵,骂换班的慢,但大家所期望的,是放心纵意地睡一通。

然而要熟睡,是不行的,因为只能弯腰坐着,或者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被叫了起来,前往哨位的时候,浑身作痛,恰如给人毒打了一顿似的。义勇兵的人数并不多,在小酒店里,形成斑色的群,走进走出,但大家都怨着轮班的太久。

“无休无息地怎么干呢?因为在这里已经混了两日两夜了,”大家说。

“已经两日两夜了么!”伊凡吃惊道。

屈指一算。不错,过了两日两夜了……

在眼前时时出现的人们之中,伊凡明了地识别了的,是加里斯涅珂夫和加拉绥夫——小队长——以及斯理文这三个。斯理文仍如第一天那么紧张,高戴着羊皮帽,亲自巡视哨位,激励部下,说不久就有援军要到,换班的也就来……他几乎没有睡过觉,所以两眼通红,而且大了起来。但态度却一向毫无变化之处,仅将挂在腰间的手枪皮匣的口,始终开着,以便随时可以拔手枪。

大家都过着冲动底的生活。或者用了半意识的朦胧的脑,在作离奇的,不成片段的思想,一面打着磕睡;或者全身忽然弦一般紧张起来,头脑明晰,一切都即刻省悟,动作也变成合适,从容了。

第二夜将尽,伊凡觉得起了精神的变化。这就是,忽然不觉疲劳,也不想睡觉了。大概别的人们也一样,加里斯涅珂夫早不睡在暖炉旁边了,正在大发议论,吃着罐头和干酪。他因为跑得太急遽了一些,就失掉了鼻眼镜,但又记不起是在什么处所了。

“要瞄准了,——看不见照尺。怎的,这岂不怪么?伸手向鼻尖上一摸,没有了眼镜……唉,这真是倒运!可有谁看见么,诸君,我的眼镜?”

大学生们从什么地方搬了柴来,烧起小酒店里的灶,于是所有桌子上,就出现了滚热的喷香的红茶的茶碗……大家欣然喝茶,起劲谈话,在周围隆隆不绝的枪炮声,关于负伤者和战死者的述说,都早已毫不介意了。

所虑的只是枪弹的不足。酒店的壁下,仅有着三个弹药箱,义勇兵们给他诨名,叫作“管帐先生”的一个士官候补生,很爱惜子弹,每发一回,总是说:

“请注意着使用。请只打看得见的目标。”

有一夜,来了探报,说布尔塞维克有向着士官候补生们所占据的总督衙门,立刻开始前进的模样,大约是试来占领尼启德门的。于是略起了一些喧嚣,斯理文便即增加了哨兵的人数。伊凡在哨位时,从思德拉司忒修道院那面,向着总督衙门开炮了。第一发的炮声一震,被破坏了的窗玻璃就瑟瑟作响,从撕下了壁纸的处所,则落下洋灰来:

索索……索索……索索……

过了五分钟,炮声又作了,又开了一炮。枪声便如小犬见了庞大的狗,闭口不吠一般,沉默了下去。布尔塞维克那边的街上,有人在发大声,但那言语,却听不分明,只是尖利地断断续续地叫喊着的那声音,颇令人有恐怖之感。炮击大约继续了一点半钟。那是夜里,街灯烂然,列树路上满是摇动的物影,旁边的露出的煤气火,仍如第一夜,动得象有魂灵一般。

忽然,列树路上到处起了机关枪声和枪声,喊着“呜拉”。在昏暗的横街上,工人和兵士的影子动弹起来了。

“呜拉!占领呀!打呀!……”从那地方叫喊着。

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们开始应战,将机关枪拉进伊凡所在的房子里,摆在窗户的近旁。脸相很好而略带些威严的一个年青的候补少尉,装上了弹药带。

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时断时续地响了起来。

候补少尉巧妙地操纵了机关枪。横街上的骚扰更加厉害,不绝地叫着“呜拉”,敌人猛烈地仍在一同前进。兵士和工人们的散兵,沿着列树路,几乎一无遮蔽地前行,义勇兵们将他们加以狙击。有些敌兵,便跌倒,打滚,陷于濒死的状态了,但别人立刻补上,依然进击,竭力连声大叫着:

“呜啦!占领呀!呜拉!”

弹雨注在窗户和墙壁上。全屋子里,尘埃蒙蒙,成了危险而忧郁,但机关枪活动着,仍然在发响:

拍拍拍拍……

布尔塞维克的或是一个,或是两个,或者集成小团,从马拉耶·勃隆那耶街跑向喀喀林家去的光景,渐渐看得清楚了。候补少尉虽然向他们注下弹雨去,但并不能阻止他们的前进。恰如在那边的深邃的横街里,有着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的泉水一般。

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站在窗边,在狙击。

布尔塞维克跑过街道,便藏在列树路的树木之下的黄色的小杂货店里。这么一来,便是敌人几乎已在比邻了,但店铺碍事,倒成了不能狙击。

“放弃哨位!”有人在后院厉声大叫道。

在昏暗的门边,出现了斯理文。

“诸君,留神着退却。帮同来搬机关枪……”

候补少尉,加里斯涅珂夫和伊凡,便抬起机关枪,运向后院去。大家慌忙从房里跳进后院,拔步便走。在这里,伊凡这才看见了披头散发,发狂似的嚷着的女人们。

“阿,小爹,带我们去!”其中的一个哭着说。

然而没有一个人回答:各自急着要从这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