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际,斯理文恰从外庭跑进来了。
“诸君,即刻,散开着前进。准备!”
他迅速地分明地命令说。
“要挨着壁,一个个去的,”伊凡机械底地,自言自语道。
他的心窝发冷了,在背筋和两手上,都起了神经性的战栗。有谁能够打死他伊凡·彼得略也夫之类的事,他是丝毫也没有想到过的,只觉得一切仍然象是游戏一样。
“那么,前进,诸君!”斯理文命令说。“前去,要当心。”
士官候补生的第一团走出门去了。接着是第二团,此后跟了义勇兵,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就都在那里面。
在伊凡,觉得市街仿佛和先前有些两样了似的。列树路上的树木和望得见的灰色的房屋,仍如平日一样,挂着蓝色的招牌;只有一个店铺的正面全部写着“小酒店”的招牌,有些异样,但列树路上,却依然是晚祷以前的萧森。
然而确已有些两样了。
“呜拉!”加里斯涅珂夫忽然大叫起来,还对伊凡说,“呜拉,跟着我来呀!”
于是跳到大街的中央,横捏着枪,并不瞄准地就放,疾风似的跑向对面的转角上去了。……
“呜拉!”别人也呐喊起来……
大家就好象被大风所卷一般,也不再想到躲闪,直闯向对面的街角去。前面的射击来得正猛,恰如炒豆一样,有东西飞过了伊凡的近旁,风扑着他的脸。但他只是拚命飞跑,竭力地大叫:
“呜拉!呜拉拉拉!”
加里斯涅珂夫跑在前头,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们则恰如赛跑的孩子似的,跟在那后面。向前一看,只见昏暗的街上和广场的周围,黑色的和灰色的人影,已在纷纷逃走了。
“逃着哩。捉住他们。打死他们!”有人在旁边叫着说。
“捉住!打死!”
劈拍,拍,劈拍拍!……——尖锐地开起枪来了。
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们直到喀喀林家的邸宅,这才躲在一家药店的门口,停了步。现在列树路全体都看得见了。布尔塞维克正在沿着两侧的墙壁,向思德拉司忒广场奔逃,有的屈身向地,有的在爬走,刚以为站起来了,却又跑,又伏在地面上了。义勇兵们将枪抵着肩窝,不住地响着闭锁机,在射击那些逃走的敌。
伊凡并不瞄准,只是乘了兴在射击,但在有一枪之后,却看见工人们的黑色的人影倒在步道上,还想挣扎着起来,那身子陀螺一般在打旋转了。
“呵,打着了!”伊凡憎恶地想,便从新瞄准了来开枪。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太阳穴上轰轰地象是被铁锤所击似的……他还想前进,去追逃走的敌人。但也就听到了命令道:
“退却!散开退却!”
大家便向后退走,只留下了哨兵,都走进就在邻近的横街上的酒店里。这地方是设备着暖房装置的,要在这里休憩一会,温了身躯,然后再到哨兵线上去。
温暖的,浓厚的空气,柔和了紧张的心情,当斯理文和一个人交谈之后,将全队分为几部,说道:“可以轮流去休息,有要睡的,去睡也行”的时候,伊凡颇为高兴了。
义勇兵们喧嚷着,直接睡在地板上,在讲些空话。伊凡占据了窗边的一角,靠了壁,抱着枪,睡起觉来……
他觉得睡后还不到一秒钟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站在他旁边,拉着他的手说话了:
“起来罢。睡得真熟呀。起来罢。”
伊凡沉重地抬了头,但眼睑还合着。
“唔?什么?”
“起来罢。轮到我们了。”
还是那个鼻梁眼镜的加里斯涅珂夫,微笑着站在他面前,手拿着枪,正要装子弹。
“哪,你真会睡,”他说,奇妙地摇摇头,还笑着:“十全大补的睡。”
酒店里面,人们来来往往,很热闹,然而大家都用低声说话,只有斯理文和别一个留着颚髯的中年的将校,却大声地在指挥:
“喂,上劲,上劲!轮到第二班了。快准备!”
从外面进来了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们,但那脸面,都已冻得变成青白,呆板了。他们将枪放在屋角上,走近暖炉,去烘通红了的两手和僵直了的指头。从他们的身边,放出潮湿和寒冷的气息。伊凡站起身,好容易那麻痹了的两脚这才恢复过来。他的外套,棍子一般地挺着……
“赶快,赶快!”斯理文催促道。
义勇兵们拥挤着聚在门的近旁。
“要处处留神,诸君。放哨是不能睡的。一睡,不但自己要送命,还陷全队于危险的。你,加拉绥夫,监视着这两个人,”他严重的转向一个留须的士官候补生,接着道:“你负完全责任,懂了么?好,去罢。”
于是一个一个从温暖的酒店走出外面了。
射击仍然继续着。空气中弥漫着冷的,象要透骨一般的雾。
“勃噜噜噜,好冷!”加拉绥夫抖着说。
雾如湿的蛛网一样,罩住了人脸。大家因为严寒,亢奋,以及立刻就须再到弹雨里去的觉悟,都在神经底发抖,竭力将身子缩小,来瞒过敌人的眼睛。
两人跟着先导者,绕过后街,进了一所大的二层楼屋。这屋子,是前临间道,正对着巴理夏耶·尼启德街和德威尔斯克列树路的。
先导者将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领进已给弹打坏的楼上的一间房子里去了,但已有两个士官候补生,在这房子里的正对大街的壁下,他们就是和这两个来换班。
微弱的黯淡的光,由破坏了的窗户,照在这房子里。在那若明若昧的昏暗中,一个士官候补生说明了在这里应做的事务。然而是义务底的语调,仿佛并无恳切之意似的。后来他补足道:
“布尔塞维克在那一角的对面的屋子里。屋顶上装着机关枪。他们在想冲到喀喀林邸这面去。”他说着,指点了列树路的那一边。“要射击这里的,所以得很留神。你瞧,这房子是全给打坏了。”
伊凡向四面一看,只见所有窗户,都已破坏,因了枪弹打了下来的壁粉,发着尘埃气。顺着门的右手的墙壁,横倒着书厨,在那周围,就狼藉地散乱着书册,被泥靴所践踏。
伊凡留着神,走近窗户去了。
列树路全体都点着街灯,那是从战斗的前夜就点下来的,已经是第三昼夜了,角上的一盏灯,被枪弹所击破,炬火一般的大火焰,乘风在柱子上燃烧。因为火光颇炫耀,那些荒凉的列树路上的树木的枝梢,以及突出在冰冻了的灰色的地面上的树根,都分明可以辨别。一切阴影,都在不住地摇摆,映在紧张了的眸子里,便好象无不生活,移动戒备着似的。
士官候补生们走掉了。加里斯涅珂夫将一把柔软的靠手椅,拉到倒掉的窗户那一面,坐了下去,躲在两窗之间的壁下,轻轻地放下枪。
“很好!”他笑着说。“舒舒服服地打仗你以为怎样?”
伊凡没有回答。他默默地用两脚将书籍推开,自己贴在窗户和书厨之间的角落里。他恐怖了,有着被枪弹打得蜂窠似的窗户的毁坏了的房子,击碎了的家具,散乱在窗缘和地板上的玻璃屑,都引起他忧愁之念来。
拍!——在对面的屋子里,突然开了枪。
于是出于别的许多屋子里的枪声,即刻和这相应和。
一秒钟之内,列树路的对面的全部,便已枪声大作,电光闪烁了。枪弹打中窗户,钻入油灰,飞进窗户里。
“现在射击不得,”加里斯涅珂夫说。“看呀,他们,看见么?……”
伊凡从窗框的横档下面,向暗中注视,只见对面横街上的点心店前面,有什么乌黑的东西在动弹。加里斯涅珂夫恰如正要扑鼠的猫一般,蹑着脚,将枪准备好,发射了。
伊凡看时,有东西在那店面前倒下了。
“嗳哈,”他发着狞笑,拿起枪来,也一样地去射击。
四面的空气震动着,发出令人聋瞆的声音。
但一分钟后——列树路转成寂寞了,只从不知道那里的远处,传来着一齐射击的枪声。
伊凡只准对着火光闪过的地方,胡乱地射击。布尔塞维克似乎也已经知道开枪的处所了,便将加里斯涅珂夫和伊凡躲着的窗户,作为靶子,射击起来。枪弹有的打中背后的墙壁,有的打碎那剩在窗框上的玻璃,有的发着呻吟声,又从砖石跳起。在后面的门外,时时有人出现,迅速地说道:
“要节省子弹。有命令的。”
于是又躲掉了。
“那是谁呀?”伊凡问。
“鬼知道他。也许是连络勤务兵这东西罢。真讨厌。”
伊凡是不知道联络勤务兵的性质的,但一看见严厉地传述命令的人,在门口出现,便不知怎地要焦躁起来,或是沉静下去了。思想时而混乱,时而奔放。想到自己的家,想到布尔塞维克,想到连络勤务兵,想到被践踏了的书籍……眼睛已惯于房子里的昏暗,碎成片片挂在壁上的壁纸,也分明地看见了。
加里斯涅珂夫默然坐着,始终在从窗间凝神眺望……远处开了炮,头上的空中殷殷地有声。
“阿呵,这是打我们的,”加里斯涅珂夫说。“这飞到那里去呢?一定的,落在克莱谟林。”
他叹一口气,略略一想,又静静地说道:
“这回是真的战斗要开头了。墨斯科阿妈灭亡了。但在先前呢,先前。唉!‘墨斯科……在俄罗斯人,这句话里是融合着无穷的意义的。’是的。融合了的,就是现今也还在融合着。”
他又沉默起来,回想了什么事。
“是的。无论如何,墨斯科是可惜的。但是,同志,你以为怎样?‘为要保全俄罗斯,墨斯科遂迎接蛮族的大军而屡次遭了兵燹,又为了要保全俄罗斯,而墨斯科遂忍受了压抑和欺凌。’这样的句子,是在中学校里学过的。”
他自言自语似的,静静地,一面想,一面说,也不管伊凡是否在听他。
破了沉寂,炮声又起了。
“哪,听罢,就如我所说的,”加里斯涅珂夫道,“就如我所说的。”
这之后,两人就沉默下去。到了轮班,他们经过后院,走到街上,又向那温暖的酒店去了。
小酒店里,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长长地伸着脚,睡在地板上,几个人则围着食桌,在吃罐头和干酪。大桌子上面,罐头堆积得如山,义勇兵们一面说笑,一面用刺刀摧开盖子来,不用面包,只吃罐里的食物……伊凡已经觉得饥饿,便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