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斯涅珂夫之死(1 / 1)

二十分钟后,尼启德门附近的区域,已被布尔塞维克占领了。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们,便抛掉了刚刚舒服起来的温暖的小酒店,退向亚尔巴德方面,他们愤愤不平地退却,待到在一处停留时,才知道那受了炮击的总督衙门,落于布尔塞维克之手,他们绕出了占据着尼启德门附近区域的义勇兵的后面了。

斯理文在伏士陀惠全加地方的一个教堂之后,集合了部队,检点起人员来,知道退却之际,战死了七名,其中之一的士官候补生加拉绥夫,在后院中弹而死,尸骸就抛在那地方,看护兵没有收拾的工夫了。

周围很昏暗。当兴奋和恐怖之后,在这寂静的处所,分明感到的,是浓雾笼罩着市街的光景。

“诸君,就要反攻,准备着。”斯理文豫告道。

他的声音,是缺少确信而底力微弱的,但大家却紧张起来,又振作了精神。

“这才是哩!我正这样想呀!”加里斯涅珂夫兴高采烈地说。“我正在想,这退得古怪。因为是很可以支持下去的……”

在亚尔巴德广场上,看见放哨的士官候补生的影子,街灯明晃晃地在发光。电车站的附近烧着篝火,那周围摇动着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的黑影。时有摩托车发出声音,通过广场,驶向士官学校方面去,或者肩着枪的士官候补生的小团,开快步跑过了。

先以为斯理文不知道到那里去了,而他已经和两名将校和一团士官候补生一同回来,宣告大家,一个长身的,中年的,镶着假脚的将校,来当指挥之任。

“不要太兴奋,诸君。最要紧的是护住自己,谨慎地前去。是跳上去的。要利用一切凸角和掩护物。前进,是沿着两条横街和列树路而去的。决然地来行动罢。”

将校的话,是单纯,平静,简直象是使青年去做平常的事务一般。一听这平静的口调,便心中泰然,准备做得很快,在教堂前面的一家房屋上,将机关枪装好了。有士官候补生所编成的掷弹部队来到。将校又将各部队的部署和行动,简单地说明了一遍,但那作战计划,是单纯的,就是经过列树路,去占领那在巴理夏耶·尼启德街和尼启德门的角上的广庭,又从这地方来打退布尔塞维克。

义勇兵第八队沿着列树路前进。屋上的机关枪不住地活动着:

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

从尼启德门这方面,也起了步枪和机关枪的射击,弹雨注在树木的茂密处,淅淅作响,听到了枪弹的呻吟。

但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却面对着这弹雨,互相隔着大约一赛旬[22]半的距离,默默地前进。在这尼启德列树路上,街灯是没有点着火的,所以要藏身在房屋的墙下,列树路的栅边,以及种在两旁的落了叶的大洋槐树下,都非常便当。大家并不射击,只是跑上去时,不料竟恰恰到了先前的小酒店的附近了。

喀喀林公爵邸——在路对面。那府邸的周围,兵士和工人们来来往往,或者在路上交错奔跑,或者在街角聚成一簇,或者打破了列树路上的杂货店,在夺取苹果和点心……

义勇兵们躲在洋槐的树荫下,悄悄地集合了。斯理文捏着手枪,爬了上来。

“立刻反攻。要一齐射击的。”他用沙声轻轻地说。“哪,诸君,瞄罢。要瞄准了来开枪。一齐射击!……”

大家一同动弹,整好射击的准备。

伊凡屈下一膝,瞄准了一个身上携着机关枪弹药带的高大的兵士。

“放!……”

拍,拍拍拍拍!——射击发作了。

“小队!”斯理文又命令道。

机关枪格格地响了起来。

“放!……”

“小队!……放!……”

“呜拉!呜拉!……”

斯理文,加里斯涅珂夫和其余的人们,猫似的从树荫下跳出,向着不及提防,受了反攻的兵士和工人们正在仓皇失措之处冲锋。当冲出来的时候,伊凡的帽子被树枝拂落了,想回去拾起来,机关枪却已在耳朵上面发响……他就不戴帽子,跟在同人后面飞跑,一面射击着那些在列树路上逃窜的敌。窜进街角的一所房屋的门内去了的脸色青白的工人们,又奔出来想抵抗,但知道已被包围,便抛了枪,擎起两手,尖利地嘶声叫喊道:

“投降!投降!……”

义勇兵们神昏意乱,连叫着饶命的人也打死了,因为没有辨别的余裕。

士官候补生们则从横街跳到尼启德街上,发着喊,冲进门里去,向各窗户射击,泰然自若地在四面集注如雨的枪弹中。

变成狞猛了的伊凡,眼里冒着红烟,出神地在街上跑来跑去,跟着同人走进街角的一家的大庭院里,将一个正要狙击他的少年,用刺刀一半作乐地刺死了。在这大院的角上的尘芥箱后,还潜伏着布尔塞维克,行了一齐射击。从横街跑来的一队士官候补生,便直冲上去,想捉住他们,然而刚在门口出现,就有两个给打死了。但这不是踌躇的时候,大家便奋然叫喊起来:

“这边!在这里。这边!”

“呜拉!”加里斯涅珂夫发一声喊,跳进了门。士官候补生,义勇兵和伊凡,也都跟着他前进,但伊凡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对面飞来,即刻心脏紧缩,毛发直竖了。

“呜拉!”他不自觉地喊着,看那些跑在前面的同人的后影,如在雾里一般。

尘芥箱临近了。加里斯涅珂夫走在前头。到离箱不过一步了的中途,他忽然站住,身子一歪,叫了一声跌倒了。

这之际,别的人们已在用了枪刺痛击那些伏在箱后的敌人……当伊凡跑到时,已经都被刺杀,软软地伸着脚躺在泥泞的石上了。只还有一个头发帖在额上的矮矮的工人,跳到角落去,捏好了枪刺在准备袭击,大约他已经没有枪弹了。伊凡瞄了准,一扳机头,然而没有响,他焦灼着再动一动闭锁机,瞄了准,一扳机头,还是没有响,这才省悟到枪膛里已经放完了子弹。

“唉……唉!……”他恨恨地大叫着,挥枪刺跳向工人去。

那人脸色青白,露着牙,虽然显出可怕模样,但却好象忘掉了防御之术似的。伊凡赶紧一跳上前,趁这工人不及措手之际,一刺刀刺进肚子去,拔出之后,又刺了一刀。他觉得枪刺有所窒碍,但发着声音刺进去了。工人想抵御,抓住伊凡的枪身,吁吁地喘着气,动着他的嘴唇……

“呃吓……呃吓……呃……”他似乎要说话,但只是责备似的看定了伊凡。

伊凡毫不看他的脸,跳进那开过枪的旁边的房屋里去了。这些地方,已经到处都是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他们在聚集俘虏,又从顶阁上,茅厕里,床榻下,搜出躲着的人们,拖到广庭那里去。他们多数是未成年的,无所谓羞耻和体面,便放声大哭起来,因为他们以为立刻就要被枪毙了。

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们将俘虏送往后方,又跑进还在开枪的屋里去。斯理文已在那里了,使伊凡向角角落落去搜索,看可有布尔塞维克没有。在后房的衣橱后面,躲着并无武器,而衣服褴褛的两个人。一个从藏身之处走出,驯顺地脱下帽子,牙齿相打着,说道:

“蓬儒尔·穆修。[23]敬请高贵的士官候补生老爷的安……”

别一个却发了吓人的喊声,所有的人们,连那驯顺的一伙,也都吃了惊向他看。听到这喊声而跑来的斯理文,便用枪托打他的头,他这才清醒转来,意识底地环顾周围,一声不响了……搜检这两人的身体,在袋子里发见了用膳的羹匙,时表,银的杯子匣之类,于是斯理文,伊凡,士官候补生,便都围了上去,许多工夫,将这两个人痛打,踢倒,踏他的脸,一直到出血。简直好象是恨他们侮辱了大家一般。

但是,这恐怕是兴奋之情所致的罢。带走了这两个俘虏之后,伊凡也略略恢复了常态,看一看周围。

这房屋,是完全占领了,但在邻近的屋上装着蛟龙雕像的六层楼屋和喀喀林邸里,却还藏着布尔塞维克,便从街对面的房屋的窗口,向这些窗户去开了枪。喀喀林家的一切窗间,立即应战,屋上机关枪发响,猛烈地射击着尼启德列树路和巴理夏耶·尼启德街。剧烈的射击,片时也没有停止。

忽然间,在一角刚起了叫喊,却立刻响着猛烈的爆音。这是因为掷弹队将炸弹抛进喀喀林邸里去了。爆发之后。射击,更加厉害,浓的白烟,打着旋涡从那设有药店的楼上升起,遮蔽了楼屋的全正面。布尔塞维克从对着列树路的门里面跳出,跑过了正是士官候补生和伊凡站着的窗边。

“站住!站住!捉住他们!……快叫瞄准的好手来,”士官候补生焦急着,并且拚命瞄准,在射击那些逃去的敌人。

兵士和工人,有的跌倒了,有的翻筋斗,但那一部队,却总算躲进小杂货店的后面了。跑来了公认为射击好手的两个士官候补生,让给他们近窗的便当的地点,他们便即开手来“猎人类”了。

火愈烧愈大,细的树枝都看得分明。布尔塞维克逃避火焰,跑到列树路上时,就陷在枪火之下了。两个士官候补生实在是射击的高手,百发百中的。

从门口跳出黑黑的形相来。

吧!吧!——就是两枪。

那形相便已经倒下,在地面上挣扎了。

为了扫清射击的地域,士官候补生们就去炸掉了杂货店,早没有藏身的掩护物了。

但布尔塞维克还想侥幸于万一。

倘从烧着的屋子跳出,想躲到什么地方去,就一定陷于枪火之下。士官候补生们是沉静地,正确地,在从事于杀人,偶有逃进了街角后面的,便恨恨地骂詈。黑色的灰色的团块,斑斑点点,躺在列树路上。伊凡定睛一望,看见了满是血污的头和伸开的手脚。

火已经包住了那房屋的半部,烟焰卷成柱子,从窗口燃烧出来。物件倒塌作响。起了风。

但是,伏在屋上装着蛟龙雕像那一家的望楼里面的布尔塞维克,却还在猛烈地射击庭院和大街,不放士官候补生们走近。要将他们从这里驱逐,总很难。因为只有不过一条缝似的窗门,射击并没有效……

斯理文想出方法来,要求了对这房屋的炮击。于是两发的炮弹,立刻从亚尔巴德广场飞来了。第一弹将小望楼打毁,和石块的碎片一同,粉碎了的五个死尸和机关枪以及步枪的断片,都落在广庭上。第二弹一到,房屋的内部就起了火。布尔塞维克发着硬逼出来一般的叫声,从屋里奔出,沿着列树路,逃向思德拉司忒广场那面去。这样一来,尼启德门附近的区域,就又落在士官候补生们的手里了。但喀喀林邸和屋上装着蛟龙雕像的房屋,却是大炬火似的烧得正猛。

枪声恰如人们悚然于自己的行为一般,完全停止了。

从烧着的房屋里,发出如疯如狂的声音:

“救命!救命!阿阿!……救命!……”

听到了这声音的人们,虽然明知道靠近的壁后,有着活活地焦烂下去的人,然而谁也没有去救这人的手段和力量。

伊凡走出去,到了广庭上。

看护兵正在这里活动,收拾战死者。加拉绥夫被人打碎了前额,也没有外套,挺直的躺着。不知是谁脱去了他的长靴,留下着自己的旧的破靴子,然而又不给他穿上,只放在脚旁边,远远望去,还象穿着长靴一样,加拉绥夫的脚,是非常之长的……加里斯涅珂夫躺在铁的生锈的尘芥箱旁,脸面因**而抽紧,他当气绝之际,用牙齿咬住着在颈上的围巾。

又有人爬出广庭来——两个女人,孩子和跛脚的门丁。

“先前躲在那里了!”斯里文问他们说。

“那边,躲在菜蔬铺子的房屋里了,看得见罢?”门丁一面说,一面指着地下室的昏暗的窗门。

大家——斯理文,士官候补生们,伊凡——因了好奇心,向窗里面窥探时,只见在幽暗的地板上,转辗着二十来个人——都是这房屋里的住户。他们都以满含恐怖的眼,看着伊凡和士官候补生。

斯理文来安慰他们。

“你们诸位要吃什么东西么?”

他们这才放心了。

“我们吃是在吃的。因为店里就有罐头和腌菜……”

一点钟后,斯理文所带的一队,就和别一队交代,走到休憩所去了。已是三日三夜之终。觉得虽是暂时,但究竟已离危险状态的人们,便骤然精神恍惚起来。

他们经过了被火灾照得明晃晃的市街,到了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