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克莱谟林的一队,径到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在这里加上了士官候补生和将校,一同向卡孟努易桥去了。斯理文使伊凡穿上士官候补生的外套,这是因为当战斗方酣之际,工人的他,有被友军误认为红军,而遭狙击之虞的缘故。听说这样的实例,也已经有过了。这假装,使伊凡略觉有趣了一下。
向卡孟努易桥去,是以四列纵队前进的,士官候补生走在前面。这时步伐一致,一齐进行,所以大家也仿佛觉得畅快起来。四面的街道,空虚而寂静,居民大概已经走避,留下的则躲在地下室中。一切房屋,都门扉紧闭,森森然,一切窗户,都垂下着窗幔,那模样简直象是瞎眼的魔鬼。而在这样的街上发响者,则只有义勇兵们的足音。
沙,索。沙,索。沙,索。
这整然的声响,使大家兴奋,而且将人心引到一种勇敢的工作上去了。
守备卡孟努易桥的,是义勇兵第二队,摆着长板椅的石阑干的曲折之处,平时是相爱的男女,每夜在交谈甘甜的密语的,现在却架了机关枪,枪口正对着札木斯克伏莱支方面。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在桥上和桥边的岸上徐步往来。大寺院和宫殿中,都不见人影子,但一切还象平时一样,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在发光,伊凡钟楼巍然高峙,城墙和望楼,以及种种的殿堂,都照旧显着美观;空中毫无云翳,冷然在发青光,秋天的太阳,则无力地照耀着。教堂的圆盖上面,有几群白嘴乌在飞舞,发着不安的啼声。
在伊凡的眼中,还剩有在克莱谟林所见的毛骨悚然的光景。这华丽的大寺院和宫殿后面,却有被惨杀了的尸骸,藏在那旧炮弹的堆积的背后,想起来总觉得是万分奇怪似的。
伊凡冻得缩了身躯,在岸边徐步。外套失了暖气,帽子不合头颅,枪身使手冷得象冰一样。和他并排走着的大学生,则和一个大脑袋蓝眼睛的士官候补生不住地在谈天。
“对于暴力,应该还它暴力的。”
“但是,这却太过了。”大学生说。
“为什么太过?这是当然的因果报应呵。因为他们要来杀我们,所以我们杀了他们的呀。这就是战斗。”
伊凡知道,那是在讲克莱谟林界内的彼此冲突的事了。
“你就在那里么?”他问士官候补生说。
士官候补生冷冷地一看伊凡。
“是的。从头到尾。”
因为参加了那样特别时候的重大的战斗,而自己觉得满足的士官候补生,是暗暗地在等候有人来问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伊凡却忽而怀了反感了。血块,车路上的脑浆,在皮带的铜具上发闪的日光……他将身子紧靠在河岸的石碣上,紧到连冷气都要沁了进来,于是一声不响了。从显着蹙额含愁的脸相的他的军帽下面,挤出着蓬松的头发,而且无缘无故地,他用劲捏紧了枪身。
在桥下面,是潺潺地流着冷的澄净的秋波,漾着沉重的湿气。
大学生还在问,听到冷冷的威吓似的回答。
“等到他们降伏了,约定将武器抛在那纪念碑旁边的,看见么,那纪念碑?”
“看见的,”大学生答说。
“于是我们这队就走过了门,进到克莱谟林来了。因为以为他们讲的是真话呵。”
士官候补生暂时住了口。
“但是……他们是骗子。突然开枪了。因为知道我们是少数呵。用机关枪……许多人给打死了。中队的我的同僚也给打死了。体操教师也给打死了。此外许多人给打死了……”
“哦。那么,后来呢?”大学生急忙问道。
“后来我们就从古达斐耶桥那里,向着门突进,给他们没有关门的工夫。铁甲车来了,又一辆来了……于是就给他们一个当面射击。当面射击呵!”
士官候补生近乎大喝地说道:
“当面射击呵!”
伊凡的心里觉得异样了。
“后来我们这队就用机关枪和步枪冲锋。他们躲在兵营里。从窗间和屋上来开枪。但我们将他们……用当面射击!于是狼狈着叫道:‘降伏了。’有些窗子上是白旗。他们怕得失掉了人性子。爬爬跌跌,嚷着‘饶命。’呜呜!喊着。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跪下去。有的还在地面接吻,划着十字这种情景哩。”
在伊凡的眼里,立刻现出这爬爬跌跌,乱嚷乱叫的人们的情景来,在石造的黄色的沉闷的屋子里,往来奔逃,而机关枪则在——拍拍拍拍地——将他们扫射。
“就使他们收拾了他们一伙的死尸的,”士官候补生说。“他们就堆在炮弹后面。见了没有?那里就有着死尸哩。”
士官候补生的声音中,响着自夸胜利的调子。
“就这样地打烂了他们,占领了克莱谟林了。”
他歪着嘴,浮出微笑来。于是足音响亮地沿着桥的阑干走去了。
伊凡紧咬了牙关。
“见鬼!这便是那……”他禁不住想。
从士官候补生的谈话里透漏出来的残酷,使他吃了惊。种种的思想,成为旋风,吹进心里去,发着一种紧张的哀伤的音响。他忽然想高擎步枪,出乎头顶之上,将这掉在桥下的水里,头也不回地拔步飞跑了……但伊凡抑制着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
“就会平静的。”
他忍耐着,来来往往,在河岸上走了许多时,脚步声不住地在发响:
橐,橐,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