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者”(1 / 1)

伊凡走出普列思那的时候,在街街巷巷的道路上,不见有一个人,只是尼启德门后面的什么地方,正在行着缓射击。动物园的角落和库特林广场的附近,则站着两人或三人一队的兵士,以及武装了的工人,但他们在湿气和寒气中发抖,竖起外套的领子,帽子深戴到耳根,前屈了身躯,两脚互换地蹬着在取暖。

他们以为自己的一伙跑来了,对伊凡竟毫不注意,因了不惯的彻夜的工作,疲倦已极,只是茫然地,寂寞地在看东西。

伊凡从库特林广场转弯,走进诺文斯基列树路,再经过横街,到了亚尔巴德广场了。在亚尔巴德广场的登记处那里,在接受加入白军的报名。这途中,遇见了手拿一卷报纸的战战兢兢的卖报人,那是将在白军势力范围的区域内所印的报章《劳动》,瞒了兵士和红军的眼,偷偷地运出亚尔巴德广场来的一伙人。他们是胆怯的,注视着伊凡,向旁边回避,但伊凡并没有什么特别留神的样子,便侧着耳,怯怯地看着周围,跑向前面去了。

在亚尔巴德广场之前的三区的处所,有着士官候补生的小哨。从昏暗里,向伊凡突然喊出年青的,不镇定的沙声来:

“谁在那里?站住!”

伊凡站住了。于是走来了一个戴眼镜,戴皮手套的士官候补生。

“你哪里去?”他问。

伊凡不开口,给他看了前天在士官学校报名之际,领取了来的通行许可证。

“是作为自由志愿者,到我们这边来的?”

“是的。”

士官候补生便用了客气的态度,退到旁边去了,当伊凡走了五六步的时候,他便和站在街对面的同事在谈天。

“哦,他们里面竟也有爱国者的,”有声音从昏暗的对面答应道。

听到了这话的伊凡,不高兴起来了。他现在的加入白军的队伍,和自己一伙的工人们为敌,是并非由于这样的爱国主义的。

登记处一希腊式的,华丽的灰色的房屋,正面排列着白石雕刻的肖像,大门上挂着大的毛面玻璃的电灯,——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显得狭小了。大学生,戴了缀着磁质徽章的帽子的官吏;中学生,礼帽而阔气的外套的青年,兵士和工人等,都纷纷然麇集在几张桌子前面;桌子之后,则坐着几个登录报名的将校。华美的电灯包在烟草的烟的波浪里,在天花板下放着黯淡的光。伊凡在这一团里,发现了若干名的党员,据那谈话,才知道社会革命党虽然已经编成了自己的军队,但那并非要去和布尔塞维克战斗,只用以防备那些乘乱来趁火打劫的抢掠者的。

“我们的党里起了内讧了。这一个去帮布尔塞维克,那一个来投白军,又一个又挂在正中间。真是四分五裂,不成样子,”一个老党员而有国会议员选举权的,又矮又胖的犹太人莱波微支,用了萎靡不振的声音,对伊凡说。

莱波微支是并非加入了投效白军的人们之列的,他很含着抑郁的沉思,在那宽弛的大眼睛里,就显着心中的苦痛和懊恼。

“哪,我一点也决不定了,现在该到那里去,该做什么事,”他愀然叹息着说。

他凝视着伊凡的脸,在等候他说出可走的路,可做的事来,但伊凡却随随便便地,冷冷地说道:

“你加入白军罢。”

莱波微支目不转睛地看定了伊凡。

“但如果我去打自己的同志呢?”他说。

“这意思是?”

“这很简单,就怕在布尔塞维克那面,也有同志的党员呵。”

“哪,但是加在布尔塞维克那里的人们,可已经不是同志了哩。”

莱波微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加入罢,并且将一切疑惑抛开,”伊凡又劝了一遍,便退到旁边,觉得“这人是蛀过了的一类。”于是在心底里,就动了好象轻蔑莱波微支一般的感情。他以为凡为政党员的人,是应该玻璃似的坚硬的。

伊凡在分编投报的人们,归入各队去的桌子的附近,寻着了斯理文中尉,斯理文中尉和他,是一同在党内活动,后来更加亲密了的。这回被委为队长,伊凡便也于前天约定,加入那一队里了。斯理文穿着正式的军服,皮带下挂了长剑和手枪,戴着手套,将灰色的羊皮帽子高高的戴在后脑上。他敏捷地陀螺似的在办事,在登录处里面跑来跑去,向投报人提出种种的质问,挑选着自己所必要的一些特殊的人们。

伊凡还须等候着。走到屋角的窗前时,只见那沉思着的莱波微支还站在那里,但总没有和他谈话的意思。一看见他,伊凡就觉得侮蔑这曾经要好的胖子的心理,更加油然而起了。

那窗门,是正对亚尔巴德广场的,此刻天色已经全明,加了很多的水的牛乳似的淡白,而且边上带些淡蓝的雨云,在空中浮动。广场上面,则士官候补生们在用了列树路的木栅,柴木,木板等,赶忙造起防障来,恰如正在游戏的孩子们一般,又畅快又高兴,将这些在路上堆成障壁,然后用铁丝网将那障壁捆住。几个便衣的男子在帮忙。络腮胡子剪成法兰西式的一个美丈夫,服装虽然是海狸皮帽和很贵的防寒外套,但在肩白桦的柴束;压得跄跄踉踉地走来,掷在防障的附近,便用漂亮的手套拂着尘埃,又走进那内有堆房之类的大院子里去了。不久他又从门口出现,将一条带泥的长板拖到防障那边去,一到,士官候补生便接了那板,放在迭好了的柴木上。这美丈夫的防寒外套从领到裾,都被泥土和木屑弄得一塌胡涂了。

工作做得很快。从各条横街和列树路通到广场的一切道路,都已被防障所遮断。士官候补生们好象马蚁,在防障周围做工,别的独立队则分为两列,开快步经过广场,向斯木连斯克市场和尼启德门那方面去,又从那地方退了回来。和这一队一同,大学生,中学生,官吏和普通人等,也都肩了枪,用了没有把握的步调在行走。

拍,拍,吧,拍……

在登记处那里远远地听到,尼启德门附近和墨斯科大学那一面,射击激烈起来了。伊凡很急于从速去参加战斗,幸而好容易才被斯理文叫了过去,说道:

“去罢。已经挑选了哩,将那些本来有着心得的。要不然,就先得弄到校庭里去操一天……但我们能够即刻去。”

一分钟之后,伊凡已和一个银鼠色头发的大学生,并排站在登记处附近的步道上面了,于是斯理文所带的一队,显着不好意思的模样,走出广场,通过了伏士陀惠全加,进向发给武器的克莱谟林去。这时候,射击听去似乎就在邻近的高大房屋之后,平时很热闹的伏士陀惠全加则空虚,寂寞,简直象是闭住了呼吸一般。只在大街的角落上,紧挨了墙壁,屹然站着拿枪的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等。斯理文是沿了步道,在领队前进的,但已听到枪弹打中两面的房屋上部的声音,剥落的油灰的碎片,纷纷迸散在步道上面了。

义勇兵等吃了一惊,簇成一团,停住脚,就想飞跑起来。斯理文所带的一队,就经过托罗易兹基门,进了克莱谟林,而克莱谟林则阒寂无人,呈着凄凉的光景。但已经看见了兵营的入口和门的附近的哨兵。

伊凡最初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景来,觉得克莱谟林也还是历来的克莱谟林模样。那黄色的沉默的,给人以沉闷之感的兵营,久陀夫修道院的红色的房屋,在这房屋对面的各寺院的金色的屋盖,都依然如故,在兵营的厚壁旁边,也仍旧摆着“大炮之王。”

然而一近兵器厂的门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义勇兵却愕然站住了。

“快走,快走,诸君!”斯理文不禁命令说。“快走!”

为这所惊的伊凡,从队伍的侧面一探望,便明白那使义勇兵大吃一惊的非常的原因了。车路上,兵器厂和兵营之间的广场上,无不狼藉地散乱着兵士的制帽,皮带,撕破了的外套,折断了的枪身,灰色的麻袋之类;被秋天的空气所润泽的乌黑的路石上,则斑斑点点印着紫色的血痕。在兵器厂的壁侧,旧炮弹堆的近旁,又迭着战死的兵士和士官候补生的尸骸,简直象柴薪一样。

满是血污的打破了的头,睁开着的死人的眼,浴血的一团糟的长外套,挺直地伸出着的脚和手。

就在兵器厂的大门的旁边,离哨兵两步之处,还纵横地躺着未曾收拾的死尸,最近的两具死尸的头颅,都被打碎了,从血染的乱发之间,石榴似的开着的伤口中,脑浆流在车路上。胶一般凝结了的血液,在路石上粘住,其中看去象是灰色条子的脑浆,是最使伊凡惊骇的了。

变成苍白色了的义勇兵便即停步,连忙屏住呼吸,在那脸上,明明白白地显出恐怖和嫌恶之情来。

站在门旁的一个士官候补生,略一斜瞥义勇兵的脸,便自沉默了。广场也沉默了。这是一片为新的未曾有的重量所压住了的石头的广场。

“在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呀?”有人发出枯嗄的沙声,问士官候补生说。

被问的士官候补生身子发起抖来,连忙转脸向了旁边,声不接气地说道:

“战斗……”

他是将这样的质问,当作一种开玩笑了,候补生于是仿佛在逃避再来质问似的,经过了这些可怕的死尸的旁边,走向对面去了。

“战斗……这是战斗哪,”伊凡一面想,一面用了新的感情,并且张开了新的眼,再来一望前面的广场。

这以前,国内战争在他仅是一个空虚的没有内容的音响,即使有着内容罢,那也不过是微细的并不可怕的东西罢了。

国内战争是怎样的呢?原以为就如大规模的打架。所以这回的战斗,会有这么多的现在躺在眼前那样的不幸的战死者,是伊凡所未曾想到的。

打破了的头颅,胶似的淤积着的血块,流在车路上的脑浆,不成样子的难看的可怕的人类的尸体,这就是国内战争。

伊凡觉得为一种新的感觉所劫持,而且被其笼罩,发生了难以言语形容的气促,呼吸都艰难起来了。向周围一看,则前面的枢密院的房屋和久陀夫修道院的附近,都静悄悄地绝无事情,从那屋顶上,便看见高耸着各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白嘴乌在克莱谟林的空中成群飞舞,发着尖利的啼声。天空已经明亮,成为蔚蓝,只有透明的,缭绕的花带一般的轻云,在向东飞逝,从云间有时露出秋天的无力的太阳来。其时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骤然一闪,那车路上的血痕,便也更加明显地映在眼里了。

流着脑浆的最末的兵士,是仰天躺着的,因为满是血污,也就看不出他是否年青,是否好看来了。但当看见日光照耀着那擦得亮晶晶的长靴和皮带的铜具时,伊凡忽而想道:

“他是爱漂亮的。”

这思想异样地使他心烦意乱。现在也许他正用了只剩皮骨的手,在擦毛刷罢……

在兵器厂里,将步枪,弹药囊,弹药,皮带等,发给了义勇兵。

义舅兵们好象恐怕惊醒了战死者的梦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用了低低的声音谈话,系好皮带,挂上弹药囊去,不好意思地用手翻弄着枪枝,大家都手足无措,举动迟钝起来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意气已经消沉的样子……待到走出克莱谟林以后,这才吐一口气,和伊凡并排走着的大学生,便喧闹地吹起口笛来,正在叹息,却忽而说道:

“啊,唉,唉,……唔唔,可怕透了。这就是叫作战斗剧的呀。哦哦。是的……”

于是又叹了一口气。

谁也不交谈一句话,大家的心情都浮躁了。只有斯理文一个还照旧,弹簧似的,撑开着而富于弹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