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先生!
一切所与的民族的艺术,据我的意见,是往往和那民族的经济,立于最密切的因果关系上的。所以当开始研究原始民族的艺术之际,我应该首先来阐明原始经济的最主要的特征。
在“经济学底”唯物论者,借了或一著作者的形象底的表现来说,则从“经济弦”开首,在大体上是最为自然的。但当此之际,取了这“弦”,作为我的研究的出发点者,此外还有特别的,而且非常重大的事情在。
是极其近时的事,在兼通人种学的社会学者和经济学者之间,流布了一种坚固的信念,以为原始社会的经济,Par excellence(几乎全体)地是共产主义底经济的。
“历史家人种学者现今着手于原始文化的研究之际,——在一八七九年,M·M·珂瓦列夫斯基写道,——明知着这样的事,就是,知道成为他的研究的客体者,其实既不是似乎互相约束,共同生活于仅由他们自己所设定的统制之下的个别底的诸个人,也不是太初以来,便已存在,而逐渐成长为血族结合的个别底的诸家族,乃是男女的个人的集团底诸团体,即私底家族和个人底的最初仅是动产的所有,作为那结果而出现的分化之最缓慢而自发底的过程,发生于其中的诸团体”。[66]
原始底地,是虽是食料,这“最重要而且最必要的动产的形式”,也成为集团底团体的诸成员间的共有的,而个别底的诸家族之间的获物的分配,则惟在立于比较底高的发展阶段上的种族里才出现。[67]
故人N·I·治培尔也同样地观察过原始经济底构造。他的有名的著作《原始经济文化的概要》,便是以供“那在种种阶段上的经济的共同体底方面成着在发展的早期阶段上的经济底活动的普遍底的形态……这一个假定”的批判底检讨的。根据了广泛的事实底材料,那整理虽然不能认为确是严密地体系底的,但治培尔到达了如下的断案了。“捕鱼,狩猎,袭击及防御,牧畜,为开垦计的森林区域的采伐,灌溉,土地的开垦,以及房屋,网和舟之类的大规模的器具制造上的单纯协作,都自然底地限定一切生产物的协同使用;同样地,既要能够防卫从邻境的团体而来的侵略,则连不动产和动产也限定为共有。”[68]
我还能够引证别的许多一样地有权威的研究者们。但你自己,不消说,是知道他们的。所以我不再来增添引用,但立刻指出“原始共产主义”的学说,最近时已在开始普遍的论争的事来罢。就是,我在第一信上已经引用过的凯尔·毕海尔,以为这是不合于事实的。据他的意见,则实在可以称为“原始底”这种民族,其去共产主义极远。他们的经济说,是个人主义底,倒较为适宜,然而这样的称呼也不对,因为他们的生活,一般地和“经济”的最本质底的特征,是没有关系的。
“在经济之下,我们常常意味为人们对于生活资料之获得的协同底活动,——他在自己的《原始经济底构造》的概要里面说,——经济,是以不独关于现在的瞬间,并且关于未来的顾虑,节省底的时间的利用,以及那合于目的底的分配为前提的。经济,是劳动,事物的估价,那使用的条理,文化获得的从氏族到氏族的传达的意思。”[69]但是,在低级的种族的生活上,却只能遇见这样特征的最微弱的端绪罢了。“倘若从薄墟曼和韦陀族的生活中,除去了火和弓矢的使用,则他的全生活,便将归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罢。各个薄墟曼,是非全然独立地来扶持自己不可的。裸形的,而且不携武器的他,就恰如野兽一般,和自己的同类一起,在一定地域的狭小的范围内徘徊。……各个男女,都生吃着能用手捉,或用指爪从地中掘出的——下等动物,根,果实。他们有时成为小团体或大集团,聚集起来,有时因了那地方的植物底食料或获物的丰饶的程度,而又星散。但这样的团体,是不转化为真的社会的。这不会轻减个人的生存。这光景,在文化的现实的负担者,恐怕是特为不合意的罢。然而,由经验底方法所搜集了的材料,却实在就使我们这样地来描写它。其中一无臆造之处,依一般底的看法,则我们不过从低级的狩猎人的生活中,除去了已经作为文化的特征而出现了的东西,即武器和火的使用罢了。”[70]
这幅图画,不得不认为和在M·M·珂瓦列夫斯基和N·I·治培尔的著述的影响之下,已经画出在我们头里的原始共产主义底经济的描写,是完全不象的。
敬爱的先生,两幅画的那一幅,于你是“合意”的呢,我不知道。然而这并不是很有兴味的问题。问题并不在对于你,我,或是第三者的谁合意,乃在毕海尔之所描写,是否对的,是否和现实相符,是否和据科学所搜集的经验底材料相应。这些问题,不但于经济底发达的历史,是重要的而已,即于研究原始文化的任何方面的人,也有至大的意义。其实,艺术之被称为生活的反映,是并非偶然的。倘使“野蛮人”是毕海尔所描写那样的个人主义者,那么,他的艺术,就一定应该再现着他所特有的个人主义的性质。不独此也,艺术者,专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所以,倘若你是用了毕海尔的眼,在观察野蛮人,则当向我说“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乃是专主,因而人们之间,几乎毫没有什么协同底的活动,在那里,要讲艺术,是不可能的的时候,你大概是十分地彻底的罢。
还有将下面似的事,添在一切这些上的必要。就是,毕海尔者,确是虽然盼望其有,而可惜那数目竟没有那么地多的正在思索的学者之一人,并且因此之故,所以虽在他犯着错误之际,也应该加以认真的注意。
将他所描写了的野蛮生活的图画,再来仔细地观察一回罢。
毕海尔以关于所谓低级的狩猎种族的生活的材料为根据,并且从这些材料中,只除去了文化的特征,即武器和火的使用,而就此加以描写了。他由此指给我们,当研究他的绘画时,我们之所应走的路。就是,我们应该首先玩味他实在曾经使用了的经验底材料,观察狩猎种族在事实上是怎样地生活着的,其次,则选定关于他们在还未知道使用火和武器的那辽远的时代,他们是怎样地生活了的最足凭信的假定。在最初——是事实,其次——是假定。
毕海尔引证着薄墟曼和锡仑的韦陀族。能说这些无疑地属于最低级的狩猎种族的种族的生活,缺着经济的一切的特征,而且在他们那里,个人是完全一任自己的力量的么?我断定是不能说的。
先拿薄墟曼来说罢。如大家所知道,他们为了协同底的狩猎,往往成了二百以至三百人的队伍,聚集起来。这样的狩猎,是为生产底的目的起见的人们的最不可疑的协同,而同时也“前提着”劳动和合目的底的时间的分配。为什么呢,因为当此之际,薄墟曼有时是造作延长亘数英里的栅栏,掘深壕,在那底里设立起弄尖了的木材来的。[71]一切这些,即所做的分明不但为了满足所与的时候的要求,且也为了未来的利益。
“有些人,否定着他们那里的一切经济底意义的存在,——绥阿斐勒·哈恩说道。——而在书籍中说及他们的时候,是一个著者直钞别个著者的错误的。自然,薄墟曼不知道经济学和国家经济,但这事,于他们之想到凶日的事却并无妨碍。”[72]
而且在事实上,他们是从被杀的动物的肉,来作贮蓄,藏在洞窟中,或在遮蔽极好的谿谷里,留下已经不能直接参加狩猎的老人,在作看守的。[73]或一种植物的球茎,也被藏贮。搜集得很多的这些球茎,由薄墟曼保存在鸟巢里。[74]最后,则薄墟曼的贮藏蝗虫,是有名的,为了捕蝗,他们也一样地掘起深的长壕来。[75]
这是显示着和理褒德一同,断定在低级的狩猎种族那里,谁也不想到贮蓄的准备的毕海尔,是错误得怎样利害的。[76]
协同底狩猎完毕之后,薄墟曼的大狩猎队,诚然分散为小团体。然而,第一,是小团体的成员是一件事,各任自己的力量又是一件事。第二,薄墟曼虽然分散到种种的方面,但并不断绝相互的联络。培乔安人曾对力锡典斯坦因说,薄墟曼总在借了火的帮助,互相给与信号,并且因此知道非常广大范围的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比文化高出他们远甚的一切别的邻近的种族,更为详明。[77]我想,倘若他们那里,诸个人是专仗自己的力量的,而且倘若他们之间,以“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为专主的,则这样的习惯,在薄墟曼那里恐怕就不会发生了。
移到韦陀族去罢。这些狩猎人(我是在就完全野蛮的,英吉利人所称之为Rock Weddahs者而言),是和薄墟曼一样,成着小的血族结合而生活的。而且在他们那里,由那共同的力,以行“食料的搜索。”诚然,德国人的研究者波尔和弗律支·萨拉辛,那是关于韦陀族的最新的,而且在许多之点,是最完全的著述的作者们,[78]但所描写,却将他们作为颇是个人主义者。他们说,在韦陀族的原始底的社会关系,尚未遭站在文化发展较高的阶段上的近邻民族的影响所破坏的时代,他们的全狩猎地域,是为各个家族所分割的。
然而这完全是错误的意见。萨拉辛所据以建立自己们来推定关于韦陀族的原始底的社会底编制的那些证据,即在说明和这些研究者们从中之所见,全然不同。就是,萨拉辛引用着十七世纪曾做锡仑岛知事的望·恭斯的证言。但从望·恭斯的话中,却只见有韦陀族所住的领域,被分割为个个的地区的事,决没有说这些地区,是属于个个的家族的。十七世纪还有一个著作家诺克斯(Knox)说,在韦陀族那里,森林之中,“有划分它的境界”,而且“队伍当狩猎及采取果实之际,越出这些境界,是不行的”。
这里所说的,是关于队伍,并非关于个别底的家族。所以我们只好推定,诺克斯之所指,不是属于个别底的家族,而是属于多少总有点大的血族结合的地区的境界了。其次,萨拉辛又引证着英国人丁南德,然而丁南德究竟怎么说呢?他说,韦陀族的领域,是被分割于氏族间(Clans of families associated by relationship)的。[79]
氏族和个别底的家族——不是同一的东西。不消说,韦陀族的氏族,是并不大的。丁南德率直地称之为小氏族——small clans。血族结合,在韦陀族所站的那生产力低的发展阶段上,是不会大起来的。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当此之际,在我们算是重要者,不是知道韦陀族的氏族的大小,而是知道它在这种族的个别底的个人的生存之中所演的那职务,能说这职务等于零,氏族并不轻减各个人的生存么?全然不能的!韦陀族的血族结合,彷徨于自己的首长等的指挥之下的事,是为世所知的。在宿营地也一样,少年和青年睡在指导者的周围,氏族的成年的诸成员又在那周围,这样地形成着防卫他们为敌所袭击的活的锁链,以就位置的事,是为世所知的[80]仗这习惯,而各个人的生存,全种族的生存,都得非常地轻减,乃是无疑的事。由于别的种种的连带的显现,而得到轻减,也不下于此。就是,例如寡妇,在他们那里,即从入于氏族之手的一切东西中,领取她自己的一份。[81]
倘若他们那里,毫无什么社会底结合,又倘若他们那里,惟专事“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则失了自己的丈夫的维持的女人们,不消说,就要交给全然两样的运命了。
在终结韦陀族的事情之前,再添说一点事,他们是也和薄墟曼一样,为了自己本身的使用,又为了和近邻的种族的交易,都在作肉类和别的狩猎产物的贮蓄的。[82]甲必丹·里培罗竟至于断言,韦陀族决不将生肉入口,他们将这细细地撕开,藏在树孔中,经过一年,这才取用。[83]大约这是夸张的。但总之,我再希望你注意,韦陀族也和薄墟曼一样,用了自己的例子,将野蛮人不作贮蓄这一个毕海尔的意见断然推翻了。而贮蓄的准备,据毕海尔,岂不是最不可疑的经济的特征之一么?
安大曼群岛的住民明可皮,[84]在那文化底发展上,虽略优于韦陀族,但他们也成着氏族而生活,并且屡屡计画社会底狩猎。由独身青年所捕获的一切,均为共有财产,听氏族的首长等的指挥来分配。虽是未曾参与狩猎的人们也仍然领得获物的一份,因为认为是别的什么为全共同体的利益而做的劳动,妨碍了他们去打猎了。回营之后,猎人们围火而坐,其时即开始酒宴,跳舞和唱歌。在酒宴中,狩猎时很少杀得获物的不成功者,甚至于连消遣自己的时光于安逸中的单单的游惰者,也都得参加进去。[85]一切这些,可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相象么,而且从这一切事,能说在明可皮那里,血族结合并未轻减各个人的生存么?不!却相反,不能不说关于明可皮的生活的经验底材料,和我们所知的毕海尔的“图画”,是全不相合的。
为要使低级的狩猎种族的生活,显出特色来,毕海尔还从夏甸培克借用着飞猎滨群岛的内格黎多的生活样式的叙述。但是,注意甚深地全读了夏甸培克的论文[86]的人,便会相信内格黎多也并非个别底地,而是仗着血族结合的被结合了的力量,在作生存竞争的罢。夏甸培克引用了那证言的一个西班牙的教士说,在内格黎多那里,是“父、母和孩子们各携自己的弓矢,一同去打猎”的。以这事为基础,则他们的并非孤立底不俟言,即成为小家族而生活着的事,也可以想见。然而这也不对的。内格黎多的“家族”是拥有二十人至八十人的血族结合。[87]这样的成团的诸成员,在选定宿营的处所,决定行军开始的时期等事的首长的指导之下,一同彷徨。白天则老人,伤病人,孩子们等,坐在大的篝火的周围。这时候,氏族的健康而成年的成员们,便在森林中打猎一到夜,他们即都环了这火,睡在地面上。[88]
然而,往往孩子们也去打猎,而同样地——对于这,虽然非大加注意不可——连女人,这样之际,他们全体都去,“象要作猛烈的袭击的乌兰丹猿群一般”。[89]在这里,我也全然看不到“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
站在同一的发展阶段上的,有在比较地最近时候成了多少足以相信的观察的对象的中央亚非利加的毕格眉族。由最近的研究者们所搜集的关于他们的全部“经验底材料”是决定底地推翻“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的学说的。他们协同而狩猎野兽,协同而掠夺近邻的土人的农场。“在男人们做着哨兵,必要时便从事于战争之间,女人们则捞集获物,捆束起来,而且将这运走。”[90]在这里不是个人主义连协作和分工也有了。
关于巴西的皤多库陀,关于澳洲的土人,我将不再说及。为什么呢,因为讲到他们,我就不能不复述关于别的许多低级的狩猎人的事了。[91]还是将视角转到那已经到达了生产力较高的发达阶段的原始民族的生活去,更为有益罢。这样的民族,在美洲很有许多。
北美洲的印地安人,是成着氏族而生活的,而逐出氏族,在他们那里,则显现为仅以处置最重大的犯罪者的极刑。[92]即此一事,就已经在分明指示,他们和毕海尔以为成着原始种族的特性的个人主义,无关系到怎样程度了。在他们那里,氏族的显现,是作为土地所有者,也作为立法者,也作为对于侵害个人权利的复仇者,许多际会,还作为那(个人的)后继者的。氏族的全势力全活力,系于那成员的数目。所以各成员的死亡,其于一切生存者们算是很大的损害。氏族竭力招引新的成员,到自己的一伙中来,以弥补这样的损害。在北美洲的印地安人之间,赘婿是极其普及的。[93]这在他们那里,便是由所与的团体的共力而行的生存竞争之所含的那重要的意义的通报者。然而因自己的先入之见,被领进迷妄中去了的毕海尔,却在那里面,不过仅看见了原始民族的父母底感情的微弱的发达的证据。[94]
借共同之力的这样的生存竞争在他们的重要的意义,由社会底狩猎和打渔之非常广行于他们之间的事,也可以作为证据。[95]但是,这样的打渔和狩猎,在南美洲的印地安那里,想来是行得还要普遍的。作为那例子,就举依望·覃·斯泰南的话,则常常企图极长期间的协同底狩猎,仅靠种族的男性成员的不断的协作,以维持其生存的巴西的皤罗罗族罢。[96]倘有人说,在美洲印地安的生活上,社会底狩猎之获得了极重要的意义,乃只在这些印地安已经抛弃了狩猎生活的最低阶段之后,那是非常错误的。作为新世界的土人之所做的最重要的文化底获得之一,不消说,必须用了多少热心和忍耐,去认识他们种族中的极多数人所正在经营的农业。但农业只能够削弱狩猎在他们生活上的一般的意义,因而部分底地,也削弱了由多数成员的结合的力的狩猎的意义。所以印地安的社会底狩猎,是应该作为狩猎生活的自然底,且最特征底的产物,而加以观察的。
然而农业也并不缩小美洲的原始种族的生活上的协作的范围。决不的!纵使和农业的发生一同,社会底狩猎会失掉那重要性到或一程度,然而土地的开垦,却为协作另行创造了新的,而且非常广泛的领域。在美洲印地安那里,土地由农业劳动之担当者的女人们的共力而被开垦(或者,至少,是在被开垦了)。这个指示,在拉斐多那里已经可以看见。[97]现代的亚美利加的人种学,关于这点,已不留丝毫的疑义了,来引用上文引证过的波惠勒的研究——“The Wyandot Government”罢。“土地的开垦,在他们那里,是社会底的,——波惠勒说,——就是,一切适于劳动的女人们,从事于各个家族的土地的开垦。”[98]我是还能够引许多例,来证示社会底劳动在世界别的各部分的原始民族的生活上的重要的意义的。但纸面的不足,却使我只得引证了行于纽西兰的土人之间的社会底捕渔就完事。
纽西兰的土人们,借全血族结合所结合的力,制作数千英尺之长的渔网,而且为了氏族的全成员的利益,来利用它。“相互扶助的这体系——波尔略克说,——想来是定基于他们的全原始底社会构成之上,而从天地创造(from the creation)就存在,直到我们的时代的。”[99]要给毕海尔所描写的野蛮生活的图画以批判底评价,我以为这就很够了。事实以十分的确信在显示,野蛮人那里,非如毕海尔所言,是“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却如站在N·I·治培尔以及M·M·珂瓦列夫斯基的立场的著作者们说过那样,仗着全——多少有点广泛的,——血族结合的结合了的力的生存竞争,而占优胜的。这结论,在关于艺术的我们的研究,非常地,而又非常地有益于我们。我们应该将这牢牢记住。
那么,往前去罢。人们的性质的全形姿,是自然底地,而又不可避底地,为他们的生活样式所规定的。倘若野蛮人那里,为“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所支配,则他们不消说,该是麦克斯·斯谛纳尔的有名的理想的化身似的,最完全的个人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了。毕海尔是理解他们为这样的人的。“支配着动物的生存维持,——他说,——一样地作为野蛮人的主要的本能底冲动而发现。这本能的活动,空间底地,是被限制于个别底的诸个人,时间底地,——则被限制于感到要求的一瞬息。换句话,就是野蛮人只在想自己的事,他又只在想现在的事。”[100]
我在这里,也不问这样的图画,是否合你的意,但要问事实和这不相矛盾么,或是如何。以我的意见——是全然相矛盾的。
第一、我们已经知道,虽在最低级的狩猎种族,也知从事贮蓄。这就在证明他们对于未来的顾虑,也未必是无关心的。况且即使他们并不贮蓄,但只此一端,怕也还不能说他们是只想现在的罢。为什么野蛮人在成功底的狩猎之后,也还保存着自己的武器呢?就因为他们想到关于未来的狩猎以及和敌手的未来的冲突的缘故。而蛮族的女人们,当由一处向别处的不绝的移动之际,负在自己的背上而去的囊呵!对于野蛮人的经济底先见之明,想有颇高的意见,虽是极其表面底的,但只要知道这些囊子的内容,就很够了。那里面,是什么都有的!你在那里会发见用以研碎食用植物的根的扁平石块,用以切碎东西的石英的碎片,枪的石锋,预备的石斧,更格卢的腱所做的绳,袋鼠的毛皮,各种粘土的颜料,树皮,烧肉的一片,沿途所采的果实和植物的根的罢。[101]这就是全部经济!倘使野蛮人并不想到明天,他为什么要使自己的妻背着一切这些物件走呢?自然,从欧洲人的观点来看,澳洲的女土人的经济,是可怜得很,然而,一切,是相对底的,如在历史通体上一样,部分底地,则在经济的历史上也如此。
但是,当此之际,于我兴味较多的,是问题的心理底方面。
因为在原始社会里,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决不作为专主底的事而出现的缘故,所以即使野蛮人完全不是毕海尔所想象那样的个人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也无足怪的。这事,从最足相信的观察者的最确的证言来看,就很分明。举出那两三个明显的例子在下面。
“就食料而言,——蔼连赖息叙述皤多库陀道,——在他们那里,是行着最严紧的共产主义的。获物被分配于氏族的全成员间,恰如他们所得的馈赠也全然如此一样,纵使那时各成员只领到极少的一点。”[102]在遏斯吉摩那里,我们也看见一样的事,在他们那里,据克柳却克的话,则贮藏的食料和其他的动产,是成着一种共有财产似的东西的。“在阵营内,只要有一片肉,那也为大家所公有,而当分配之际,则一切人们都被顾及,尤其是病人和无子的寡妇。”[103]克柳却克的这证言,和将遏斯吉摩的生活,特加衬托为极近于共产主义的别一个遏斯吉摩研究者克朗支的更早的证言,是又全相一致的。携了好的获物归家的狩猎者,一定和别的人们剖分,而首先是和贫穷的寡妇。[104]各个遏斯吉摩,大都很知道自己的家系。而这知识,是给贫困者以大利益的。为什么呢,因为谁也不以自己的贫穷的亲属为羞,所以无论谁,只要证明任何富裕者和自己之间的虽是非常之远的血族关系,也就不至于缺乏食物了。[105]
最近的亚美利加的人种学者,例如波亚斯,也指摘着遏斯吉摩的这性质。[106]
在先前,研究者写成了极端的个人主义者的澳洲的土人,经对于他们的详细的研究之后,在全然别样的光中出现了。烈多尔诺说,在他们那里——在血族结合的范围内——是一切物品,属于一切人们的。[107]这命题,不消说,只可以cum grano salis(打些折扣)地认取,为什么呢,因为在澳洲的土人那里,已有私有财产的不可疑的端绪了。然而从私有财产的端绪,到毕海尔所说的个人主义,是还很辽远的。
而且那烈多尔诺,还据了法益生和辉忒的话,详细地叙述着施行于或一澳洲种族之间的关于分配获物的规则。[108]
和氏族制度关联紧密的这些的规则,由其存在,即在显示澳洲的血族结合的各个成员的获物,并未成为他们的私有财产。假使澳洲的土人,是专从事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的个人主义者,则获物必将成为各个成员的无限制的私有财产了。
低级的狩猎人的社会底本能,有时会生出在欧洲人,是颇为意外的结果。就是,一个薄墟曼从任何农人或牧人那里,偷到了一头以至数头的家畜的时候,则别的一切薄墟曼,普通都以为有参加为这种勇敢的冒险而设的酒宴的权利的。[109]
原始共产主义底本能,是在文化底发展较高的阶段上,也被保存得颇久的。现代的亚美利加的人种学者,将美洲印地安描写为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我所已曾引用了的北美人种学协会的会长波惠勒也尝断言,在美洲印地安那里,一切财产(all property)属于氏族(gens or clan),而那最为重要种类的食料——则无论如何(by no means),不归各个人以及家族的特殊底的处置。狩猎时所杀的动物的肉,在各种的种族里,是照了各种的规则来分配的。但在实际上,一切这些种种规则之所归结之处,一样地是获物的平等底分配。
饥饿的印地安要受布施,即使积蓄怎样少(在施与者那里),又即使对于未来的希望怎样坏,只是求乞,也足够了。[110]而且要注意:受施者的权利,当此之际,是不限于一血族结合内或一种族内的。“最初是置基础于血族结合上的权利,但后来扩大为较广的范围,于是转化到全无限制的款待了。”[111]从陀尔绥的话,我们知道,渥茅族的印地安那里有许多麦,而反之,磅卡族或抛尼族觉得不够的时候,前者便将自己的贮蓄分配给后者,渥茅族那里麦有不足的时候,抛尼族和磅卡族也做同样的事。[112]这种可以称赞的习惯,是老拉斐多也已经指点了的,那时候,他还正当地添说道,“欧洲人并不这样做。”[113]
关于南美洲的印地安,则指出玛乔斯和望·覃·斯泰南来就够了。据前一人的话,在巴西的印地安那里,是由共同体的多数成员的结合了的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形成着这些成员的共有财产,但据后一人的话——则他所曾经大加研究的巴西的跋卡黎族,是将狩猎或打渔所得的获物,恰如一家族似的不绝地互相分配而生活的。[114]在皤罗罗族那里,杀了虎的狩猎者,是招集了别的狩猎者们,和他们共啖死兽的肉,那皮和齿,则送给和共同体中最近时死亡了的成员有最近的关系者。[115]
在南美洲的印地安那里,狩猎者没有自己任意地处分自己的获物的权利,必须和别的人们同分。[116]他们中的一人屠一公牛时,几乎一切邻人都聚到他那里去,而且一直坐到吃完所有的肉。连“国王”也遵这习惯,很有耐性地款待自己的臣民。[117]欧洲人并不这样做,——我来复述拉斐多的所说罢!
我们已经由蔼连赖息的话,知道皤多库陀得到什么馈赠的时候,他便将这分给自己的氏族的一切的成员。达尔文关于火岛的土人,[118]力锡典斯坦因关于南美洲的原始民族,也说着和这一样的事。据这最后一人的话,则不将自己的馈赠品,分给别的人们者,在那地方,是要受最侮辱底的轻蔑的。[119]萨拉辛将银币给与一个韦陀族人时,他取自己的斧,装作将这细细砍碎的样子,在这表现底的手势之后,他便讨乞再给他别的银币,使他可以也分给另外的人们。[120]培乔安人的王谟里额凡格,曾向力锡典斯坦因的同伴之一,请求秘密地给他赠品,因为倘不然,黑人王便非将这和自己的臣民共分不可的。[121]诺尔覃希勒特说,当访问焦克谛族时,这种族中的一个少年得到一块白糖的时候,这美味就立刻从一人的嘴向别人的嘴移转过去了。[122]
已经很够了,说野蛮人只在想自己的事的时候,毕海尔是犯着大大的错误的。现代的人种学之所有的经验底材料,关于这点,已不留些微的疑义了。所以我们现在能够从事实移到假定,并且这样地来问自己道,连火和武器的使用也还未知道那样,离我们非常之远的时代的,我们的野蛮的祖先的相互关系,应当怎样地来想象呢?我们有什么根据,可以设想为在这时代,个人主义在支配着,而且各个人的生存,那时毫不因社会底共同而轻减呢?
在我,却以为可以这样设想的我们,是什么根据也没有的。我所知道的关于旧世界的猿类的习性的一切,使我以为我们的祖先虽在他们还仅是“类似”人类的时代,也已经是社会底动物。蔼思披那斯说:“猿群和别的动物群之不同,第一、是因为各个之间的相互扶助或那成员的共同,第二是——因为一切个体,虽是雄的,也都从属或服从那顾虑着一般底幸福的指导者。”[123]这已经就是在完全的意义上的社会底结合了。
诚然,大类人猿,对于社会底生活似乎并无大倾向。然而称它们为完全的个人主义者,也还是不可能的。它们之中的有一些,往往聚在一处,叩空树而合唱。条·沙留曾经遇见八头至十头的戈理拉群,一百至一百五十头所成的长臂猿的群,是人所知道的。如果乌兰丹是成着个别底的小家族而生活着的,则我们当此之际,应该念及这动物的生存的特殊底的条件。类人猿现今是在不能继续生存竞争的状态中了。他们正在绝灭下去,正在减少下去,所以,——如托毕那尔竟正当地指出了那样,——它们现在的生活样式,毫不能给我们以关于它们先前是怎样地生活了的什么概念。[124]
总之,达尔文是确信我们的类人猿底祖先,是成着社会而生活的,[125]而我也不知道有一个证据,能使我们认定这确信为错误。但倘若我们的类人猿底祖先,果是成着社会而生活了的,则那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在最远的动物底发达的、怎样的瞬间呢,而且什么缘故,他们的社会底本能,非将那地位让给好象为原始人所特有的个人主义不可了呢?我不知道。毕海尔也不知道。至少,关于这事,他完全没有将什么告诉我们。
所以,他的见解,我们是见得用事实底的材料,或由假定底的考察,都一样地不能确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