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唯物主义虽然一时风靡了思想界,使他们看不起纯正哲学,但从一八八○年代起,由倭铿(Eucken),洪德(Wundt)和新康德派的人们的努力,一种新的纯正哲学却已经抬起头来了。向来埋头于特殊问题,几乎自然科学化了的哲学,遂又要求着统一的宇宙观。自然,这样的精神的倾向,在新罗曼主义和新古典主义的文艺运动上,是也可以见到的,但在支配着现代的德国文坛的表现主义的运动上,却更能很分明地看出。象征派的抒情诗人兑美尔(Dehmel),在冥想底倾向和于哲学问题有着兴味之点,确也有些扮演了过桥的脚色。总之,表现派的诗人,是终至于要再成为理想家,不,简直是空想家,非官能而是精神,非观察而是思索,非演绎而是归纳,非从特殊而从普遍来出发了。那精神,即事物本身,便成了艺术的对象。所以表现主义,和印象主义似的以外界的观察为主者,是极端地相对立的。表现主义因为将精神作为标语,那结果,则惟以精神为真是现实底的东西,加以尊崇,而于外界的事物,却任意对付,毫不介意。从而尊重空想,神秘,幻觉,也正是自然之势。而其视资本主义底有产者如蛇蝎,也无非因为以他为目的在实生活的物质文明的具体化,看作精神的仇敌的缘故罢了。
表现主义排斥物质主义,也一并排斥近代文明的一切。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一切,是以自然科学和技术为基础的。机械文明是资本主义的产物,世界大战是技术和科学的战争,这些事,于使他们咒诅技术,也与有些力量。哈然克莱伐(Walter Hasenclever)的《儿子》中,就咒诅着电报和电话。
现代的思潮,是颇为复杂的,表现派的思想,也逃不出那例外。虽是同一个诗人,那思想也常不免于矛盾。爱因斯登(Einstein)的相对性原理所给与于思想界的影响,现在还未显明,但反对赫克勒(E. Haeckel)的自然科学底人类学的斯泰纳尔(Rudolf Steiner),却于战后的德国思想界,给了颇大的影响。表现派的诗人之反对对于人生的单纯的进化论底解释,高唱外界之无价值和环绕人们的神秘,是可以看作斯泰纳尔的影响的。从他们看来,人生正是梦中的梦。要达到使我们人类为神的完全无缺的认识,是极难的,但总应该是人类发达的目标。他们又反对以人类为最高等动物的物质主义底学说,而主张宇宙具有神性,人从神出,而复归于神。惠尔茀勒(F. Werfel)即用了道德底行为的可能性,来证明人类的神性。
他们对于环绕我们的无限的神秘,又发生战栗,而在外观的背后,看见物本体的永久地潜藏。斯台伦哈谟(Karl Sternheim)说我们的生活,是恶魔之所为,意在使我们吃苦。他们的利用月光,描写梦游病者,都不过是令人战栗的目的,迈林克的小说《戈伦》,电影《凯里额里博士》,就都是以战栗为基础的东西。
因为他们喜欢神秘底冥想,所以作品之中,往往有不可解的,他们又研究中世的神秘主义者,印行其著作。和神秘主义相伴,、在他们之间,旧教的信仰就醒转未了。竟也有梦着原始基督教的复活,如陀勃莱尔(Theodor Daubler)者。法国大使克罗兑尔(Paul Claudel)的旧教戏剧的盛行一时,也就是这缘故。
二
表现派的诗人们,运用了哲学观念的结果,不喜欢特殊底的,而喜欢普遍底的事物,是不足为异的。自然主义是从特殊底处所出发了,但表现派之所运用者,是别的一样的许多事件的象征。因此他们的主题,是普遍底的根本问题,如两性的关系,人生的价值,战争的意义等。先前,新罗曼派的骁将霍夫曼斯泰尔(Hugo von Hofmannsthal)改作欧里辟兑斯的《蔼来克德拉》时,曾运用了颇为特殊底的心理,但惠尔茀勒在同是希腊诗人的《托罗亚的妇女们》的改作上,却运用着极其普遍底的战争的悲惨的。
表现剧的人物,往往并无姓名,是因为普遍化的倾向,走到极端,漠视了个性化的缘故。哈然克莱伐的“儿子”的朋友,全然是比喻,是反抗父权的代表者。所以表现派的作品,难解者颇多。听说有一种剧本当登场之际,是先将印好了的说明书,分给看客的。如巴尔拉赫的《死日》,倘没有说明,即到底不可解。
和神秘底倾向相偕,幻觉和梦便成了表现派作家的得意的领域。他们以为艺术品的价值,是和不可解的程度成正比例的,以放纵的空想,为绝对无上的东西,而将心理底说明,全都省略。尤其是在戏剧里,怪异的出现,似乎视为当然一般。例如砍了头的头子会说话,死人活了转来的事,就不遑枚举。也有剧中的人物看见幻影的,甚至于他自己就作为幻影而登台。
极端地排斥理智的倾向,遂在言语的样式上,发生了所谓踏踏主义(Dadaismus)这特种的奇怪现象了。踏踏主义者,是否定了科学和论理的结果,遂误解普通的言语为论理的手段,也加以排斥,要复归婴儿的谵语似的,只由感叹诗所成的原始时代的样式去的。
三
去物质主义,而赴精神和观念的表现主义,在一切之点,都和印象主义反抗,正是当然的事。但以向来的一切事物为资本主义之所产,而加以排斥的极端的政治思想,于此一定也给了很大的影响的。恰如波雪维克先将既存的事物全然破坏,然后来建设新的一样,表现主义也想和向来的艺术全然绝缘。虽说新罗曼主义已经起而反抗自然主义了,然而表现主义的先驱者,乃是惠兑庚特(Frank Wedekind)。艺术决不是现实的单单的模仿。否则照相应该比艺术好得多了。现实的世界就存在着,何须将这再来反复。表现主义的使命,是在建设那征服自然的新艺术。
表现派的人们反抗自然主义的结果,是轻视自然主义所尊重了的环境。惟有从人生的偶然底条件解放了的,抽象底的人间,才是他们的对象。在他们,即使运用历史上的事件之际,是也没有一一遵从史实的必要的。例如凯撒(Georg Kaiser)的《加莱的市民》(Die Bürger von Calais)里,就可以说,几乎没有环境的描写。
那结果,则不独戏剧而已,便是小说,也常被样式化。结构很随便的固然也不少,但凯撒的剧本,则《加莱的市民》,《瓦斯》,结构都整然的。抛掉心理描写则于整顿形式,一定很便当。表现派的或人,曾攻击自然主义之漠视形式,要再回到形式去。也有排斥自然主义和新罗曼主义的巧妙的技巧,而要求精神的自由的活动的。
表现主义虽排斥自然主义的技巧,但在反抗现在的国家组织,和社会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之点,却和自然主义相同。假如以用了冷静的同情的眼睛,观察穷人的不幸者,为自然主义,则盛传社会主义底政治思想者,是表现主义。表现主义大抵是极端的倾向艺术,不是为艺术的艺术。例如哈然克莱伐,就将剧本《安谛戈纳》和世界大战相联结,以克莱洪拟前德皇威廉二世,而使为战争成了寡妇、孤儿、废人的,向王诉说饥饿和伤痍。此外,作者向看客和读者宣传之处也颇不少。自然主义时代的冷静的客观底态度,是全然失掉了。
四
首先攻击表现主义的,是支配着革命以前的德国的国家主义:军国主义,对于将腕力看作旧德意志帝国的真髓,而缺少这样的精神底要素者,要使精神来对峙起来。表现主义的第一人者亨利曼(Heinrich Mann)这样地说着。国家是应该脱离技术底,经济底结合的领域,而成为精神的领土的。他在战前所作的两三种小说,就已经贯串着这精神。他的小说《臣民》即描写着作为极端的权力意志和经济底弱者迫害的时代的,威廉二世治下的德国。
自然主义的社会诗人,虽然对于贫者,倾注同情;但大抵是站在有产者的立脚地上的。然而表现派的诗人,却公然信奉社会主义,打破现存的经济组织。亨利曼的《穷人》,即归一切罪祸于二场主。世界的大战,恰如在俄国促成了波雪维克的胜利一样,也助长了在德国的革命思想。在青年诗人,劳农俄国实在宛如意大利之于瞿提(Goethe) 一般,是成着憧憬的国土的。因为马克斯的经济学说,在他们,是太错杂了,所以想用共产主义似的便捷的手段,来医治旧社会的弊病,也正是不足诧异的事。
因为他们尊便捷,所以在作品中,往往鼓吹着直接行动。这运动的开创者名那机关杂志曰《行动》(Action),也非偶然的。此外,这一派的杂志和丛书,又有名为《暴风雨》,《奋起》,《末日》,《赤鸡》等,而神往于革命者。
他们的理想,是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无产阶级的政权获得。要建设新的国家,应该恰如俄国一般,先来破坏既存的事物的一切。凯撒的《瓦斯》,即是指摘世界的灭亡,以及文明和自然的矛盾的。对于国权的代表者的憎恶;因此也炽烈起来了。这些诗人之屡屡运用暴动和革命,也正无足怪。况且表现派的诗人中,也竟有如蔼思纳尔(Kurt Eisner)和托勒垒尔(Ernst Toller)似地,自己就参加了革命运动的。
而世界大战所招致的不幸,又助长了极左倾底激烈思想,也有力于革命的促进的。然而诗人决非战场的勇士,所以憎恶战争的思想,明显地出沉于表现派的作品中。而国民间的和解,战争和国民区别的废止,世界同胞主义等,则成为他们的标语了。惠尔茀勒在许多短诗里,反抗着战争。温卢(Fritz von Unruh)又在《一个时代》中,使母亲悲叹着因战争而失掉的孩子。他们视有产者犹如蛇蝎,以为是支持现存的国家,代表资本主义的东西。斯台伦哈谟的喜剧,即都是讽刺富有的有产者的。
五
轻侮现存的国家社会的倾向,遂涉及一切事物了。恰如在先前,惠兑庚特到处发见了嘲笑,轻蔑,怜悯的对象一样,表现派的诗人也到处发见这些。向来的讽刺作家,在所嘲笑的一面,是使较好者对立起来的,而表现派的诗人决不如此。例如亨利曼的《没分晓先生》,是有产者之敌,而比有产者却卑劣得多。
在这一端,惠兑庚特之外,斯忒林培克(August Strindberg)也给以影响。他指摘了现实生活的不正和不合理,怀疑了没有利己心的行为的可能性。受了那影响的表现派的诗人,则将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情,夫妇之间的关系,也看作利己心的变形。因此并妓女也和良家女子一律看待,有时还加以赞美。在表现派的作品中,多有娼妓出现,是不足怪的。
表现派的诗人虽取极端的否定底态度,如上所言,但亦或在别一面,取着要将社会道德,根本底地加以改造的积极底态度。那时候,则对于物质主义,即对峙以道德底理想主义,对于尼采的超人主义,利己主义和资本主义,对峙以利他主义和博爱主义。自然主义非知悉了一切事物之后,是不下批评的,而表现主义却开首便断定善恶。这派的诗人,虽然还年青,但不在利益和享乐,而以博爱,服务,忍耐为理想。他们又相信人类的性善。在这一端,是和启蒙主义,人道主义有共通之处的。陀勃莱尔连弄死一个蚂蚁也不忍。
使爱和无私臻于完全者,是牺牲底行为。所以伟大的牺牲底行为,屡屡成着表现主义的对象。《加莱的市民》,就是运用着为故乡的牺牲底行为的东西。
唯美主义,是疲劳而冷静的,反之,表现主义的理想,则是感情的最大限度,感情的陶醉。尤其是表现派的戏剧,往往流于感情的抒情底发扬。因此主角便当然多是忏悔者,忍从者,真理的探究者。如梭尔该(Reinhard Sorge)的《乞丐》,是几乎全篇都用独白的。而并无事迹或纠葛者,也往往而有。也有作者本身从各种要素之点,加以分解,作成比喻底的各种姿态,在作品中出现的。
因此,用语也颇高亢,有时竟是连续着感激之极,**底地所发的绝叫,而并非文章。哈然克莱伐的剧本《人间》,尤其是这倾向之趋于极端者。
表现主义之喜欢夸张和最大级的表现,在本质上原是当然的事。加以受了政治底现象的影响,惟用心于耸动世人的耳目。因为现在是诗人也作为宣传者,站在街头了,不将声音提高,是听不见的。
题材也颇奇拔,而且是挑拨底,既以耸动耳目为目的,即自然无需加以绵密的注意了。在这一点,表现主义是和自然主义正相反对的。又从收得夸张底效验的必要上,则常用冒险小说底的手段和题目。在这一点,电影是很给与了影响的。
表现派的戏曲作家中,惟凯撒专留心于舞台效果。他将看客的注意,从这幕到那幕,巧妙地牵惹下去。《加莱的市民》作为戏曲,事迹是贫弱的,然而含着小小的舞台效果很不少。
惯于写实主义的人们,要公平地评定表现主义,并不是容易事。走了极端的物质主义和自然主义,固然非救以反对的思潮不可,然而现在的表现主义,却是过于极端的反动底运动。连当初指导了这运动的人们,也说表现主义已经碰壁了,从忽而辈出的多数的表现派作家之中,崭然露了头角者,不过是仅少数。而这些少数者的成功,岂不是也并非因为开初信奉了表现主义,却大抵是靠了由过去的文艺所练就的本领的么?
(由《从印象到表现》译。)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朝花旬刊》第一卷第三期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