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俄国文学史梗概”之一篇
我们里面,虽然未必有不看那在铁捷克画廊里的莱宾的有名的历史画《伊凡四世杀皇太子》的,然而将由父皇的铁棍,受了致命伤的皇太子的那惨伤的容颜,加以审视者却很少。这是画伯莱宾,临摹了迦尔洵
(V. M. Garshin)的相貌的。
遭了致命底伤害的驯鹿的柔顺的眼睛,是迦尔洵的眼睛。
迦尔洵的心,就是温柔,但在这富于优婉的同情的心中,却跃动着对于人类的同情,愿意来分担人间苦的希望,为同胞牺牲自己的精神,而和这一同,无力和进退维谷的苦恼的观念,又压着他的胸口。
他一生中,常常感到别人的苦痛,渴望将社会一切的恶德,即行扑灭,但竟寻不到解决之道而烦闷了。而沉郁的八十年代的氛围气,则惟徒然加深了他的烦闷。
迦尔洵的柔顺的眼里,常是闪着同情,浮着对于人类的残酷性的羞耻之念。
有着这样眼睛的人,是生活在我们俄国那样的残酷的风习的国度里了的。所以他就如温和的天使,从天界降到烈焰打着旋子的俄罗斯的社会里一样。而这残酷的乡土,则恰如伊凡四世,挥了铁棍,来打可怜的文人的露出的神经,又用沉重的铁锤,打他的胸口,毫不宽容地打而又打,终于使他昏厥了。
迦尔洵在这沉重的铁锤之下,狂乱和失常了好几回。一八七二年,他进医院,一八八○年再进精神病疗养院,一八八八年三月十九日又觉着发狂的征候,走出楼上的寓居,正下楼梯之际,便投身于楼下了。对于“不痛么”之问,气息奄奄的他说,“比起这里的痛楚来,就毫不算什么”而指着自己的心脏。
说迦尔洵的发狂,是遗传性,那是太简单而且不对的。死在精神病院里的格莱普·乌司班斯基在《迦尔洵之死》这篇文章中,曾经特地叙述,说文人迦尔洵的遗传底病患,是因了由实生活所受的感印,更加厉害起来。
而这感印,是痛苦的。青年时代的迦尔洵,或则读俄土战争的新闻记事,知道了每日死伤者数目之多,慨然决计和民众同死而赴战场;或则在路上看见对于不幸的妓女的凌辱,愤然即往警署,为被虐者辩护;或则听到了一八八○年二月二十二日图谋暗杀罗里斯·美利珂夫的谟罗兑兹基已判死刑,要为他乞赦,待到知道不可能,情不能堪,竟发了狂病了。
就如此,迦尔洵是对于别人的烦闷苦痛,寄以同情,而将因此而生的自己的苦恼,描写在短篇小说里的。所以在他的单纯而节省的小说中,会听到激动人心的热情人的号泣。
他的创作《红花》的主角,便是他自己。他发着狂,在病院的院子里,摘了聚集着世界一切罪恶的红花。
将《四日》[12]之间,躺在战场上的兵丁的苦痛,作为苦痛而体验了的,也是他。
在寄给亚芬那绥夫的信里,他说,是一字用一滴血来创作的。
有一个有识的女子,曾将迦尔洵描写妓女生活的一节的时候的情形,讲给保罗夫斯基听,那是这样的。
有一天,迦尔洵去访一个相识的女学生,那女学生正在豫备着试验,迦尔洵便说:——
“你请用功,我来写东西罢。”
女学生到邻室去了,迦尔洵就取出杂记簿,开手写起什么来。过了些时,正在专心于准备试验的女学生,忽然被啜泣的声音大吃一吓,那是迦尔洵一面在写小说的主人公的烦闷,一面哭起来了。
凡读迦尔洵的作品的人,即感于这泪,这血,这苦恼的号泣,和他一同伤心,和他一同憎恶罪恶,和他一同烧起愿意扶助别人的希望来,和他一同苦于无法可想。
迦尔洵的才能,是在将非常的感动,给与读者的心;使无关心者,燃起了情热。
契呵夫深爱迦尔洵的作品,迦尔洵也爱读契呵夫的《草原》。
契呵夫的描写短篇《普力派铎克》中的学生华西理耶夫,是作为迦尔洵的样子的,所以叙述华西理耶夫的下文那些话,毕竟便是叙述迦尔洵——
“有文笔的天才,舞台上的天才,艺术上的天才等各色各样,但华西理耶夫所具的特别的才能,却是人性的天才。这人,有着直觉别人的苦痛的非常的敏感性,恰如巧妙的演员,照样演出别人的动作和声音一般,华西理耶夫将别人的苦痛,照样反映在自己的心里。”
然而迦尔洵是兼备着艺术上的天才和人性的天才的,而他却将这稀有的天才,委弃在粗野的残酷的国土里了。
敏感的迦尔洵描写出技师克陀略孚哲夫,艺术家台陀威和别的来,以显示市人气质,叙他们的物欲之旺盛。就是,使克陀略孚哲夫向着旧友华西理·彼得罗微支这样说——
“只有我,竭力圆滑地说起来,并不是所谓获得呵。四面的人们,连空气也大家都在想往自己那面拉过去……”“感伤底的思想,是停止的时候了。”“钱是一切的力。因为我有钱,想做,便什么都可以。倘要买你,就买过来给你看。”
以上,是在自己所有的村中,建筑了大的水族馆的技师的论法。
在那水族馆里,大的鱼吞食着小的,技师便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东西。和人类不同,它们很坦白,所以好。大家互相吞噬,并不怕羞。”“吃了之后,毫不觉得不道德。我是好容易,现在总算和什么道德这无聊东西断绝关系了。”
这水族馆,恰如表示着新社会,在这社会里,贪婪者并不受良心的苛责,而在使清节之士和出色的人们吃苦,做牺牲。
迦尔洵觉到了在这水族馆似的社会里得意的市人的欲望,为牺牲者的运命哀伤。他又憎恶那些在惠列希却庚(Veresichagin)的绘画展览会里,议论着伤兵所穿的便衣可曾画出,研究着海岸的白沙,云的延伫之类逼真的风景,而闲却了描在画上的悲哀的精神的,庸俗的利己底的自满自足的市人们。
他在青年时代,就已经在惠列希却庚的画上,发见死亡,听到被虐杀的人们的号泣,于一八七四年写了关于这的自己的感想了。
后来,在一八七七年负伤了的他,在野战病院中,这才做好那拟在杂志上发表的《四日》,接着又想定了许多的短篇。而由他一切的创作,表现得特为显著者,是主张和集团、民众、劳动者们作共同生活之必要的精神。
在做采矿冶金学校的学生的迦尔洵,因为憎恶人类的相杀,竭力反抗了战争的结果,竟不受试验,上战场去了。然而这并非为了杀敌,乃是代同胞而牺牲自己,和民众共尝惨苦,当必要之际,则干净地死亡。
如据他的书信就明白,他的精神之成为安静状态,是以公众的悲哀为悲哀,自己也得体验了公众的窘乏艰难的时候。
短篇小说《红花》,是进哈里珂夫的精神病院时候所写的,但他所描写出来的主人公,是将作为人类的斗士当然负担着的义务,给以完成,为了别人,而将自己来做牺牲的人物。
短篇《夜》里的主角亚历舍·彼得罗微支,是厌弃了生活和人间,想自杀以脱掉自己的烦闷的,然而为冲破深夜的寂寞的钟声所警悟,记得人类世界了。就是,他想到了群集,记起了大集团和现实的生活,发见了自己应走的路和死而后已的处所,了解了非为“自我”,却应该为共通的真理而爱了。他又记得了后来所目睹的人类的悲哀和懊恼,但相信独自抱膝含愁,是无益的,应该进而将那悲哀的一头,分担在自己的肩上,当此之际,这才能将慰安送给自己的精神。这是迦尔洵的自己的省悟。
迦尔洵于十二岁时候,从人烟稀少的南部草原,到了往来如织的繁华的彼得堡。在草原时,他已读雩俄的《不幸的人们》和斯土活的《黑奴吁天录》等,并且借杂志《现代》养成读书之力,学习了应该爱人。在彼得堡,他又知道人世的哀乐和俗事的纷繁,使心底经验愈加丰富,常嫌孤独生活,和群集相融合,自称群集之一人,在军事小说上,绘画论(关于苏里珂夫和波莱夫的作品)上,他都喜欢描出群集。
烦闷着的集团和自己,在密切的关系上这一种观念,是迦尔洵的最大特色。
他于一八七九年作短篇小说《艺术家》,将无关心的读者,领进工厂中,示以机器,锅炉,被束缚着的劳动者的悲惨的境遇。
他本身的不幸,是目睹了元气沮丧,既不能抗议,也不能斗争,只在烦闷懊恼的八十年代的民众。他又在工厂里,看见了囚徒底劳动,看见了扩大的恶弊,但不能认知发达的创造力。
迦尔洵不能属于或一党或一派,并非所谓纯然的斗士,然而同情于一切人类的痛苦,有着能为减轻别人的烦恼,除去一切的恶弊,则死而无憾的觉悟。他即以这样的心绪和感情,从事创作,观察文学,而且解释了艺术家的任务。
从这样的见地来判断,他也是在最上的意义上的民主主义者的文人。
有人向着迦尔洵的短篇《艺术家》的主角略比宁,讲了工厂里修缮锅炉的情形,第二天,略比宁便到工厂的锅炉房去,走进锅炉里,约半点钟,看着一个工人用钳子挟住铰钉,当着打下来的铁锤的力。他于是显着苍白脸色,以激昂的状态,爬出锅炉,默默地走向家里去,一进画室,便画起锅炉房的工人来,写出可怕的光景,将自己的神经自行搅乱了。略比宁所愿意的,是用自己的绘画,来打动人们的心。就是,他要观者同情于被虐的工人,工人则以自己的可怕的模样,来使身穿华服的公众吃惊,将仿佛喊道“我是疮痍的团块呀”一般之感,给与观者。
略比宁在画布上的工人的苦恼的眼里,藏了“号泣”之影,而这号泣之声,却撕掉他自己的心了。
略比宁于是不能堪,生了热病……。这不是绘画,是烂熟了的时代病的表现。略比宁自己化为工人,战缩于铁锤的每一击,病中至于说昏话道:“住手呀,为什么那样地?”
略比宁就是苻舍服罗特·密哈罗微支·迦尔洵。他是为生活的沉重的铁锤所击的人们的拥护者。他是在自己爱写的人物的眼中,描出略比宁式号泣的影,使各个人物向残酷的人们叫喊道,“住手呀,为什么那样地?”的。这叫喊,是将“人”和“艺术家”萃于一身的迦尔洵,一直叫到进了坟墓的言语。
十二岁的少年之际,看见叔父批了一个农夫的嘴巴,便哭起来的他,就使一短篇中的主角伊凡诺夫,按住了要打兵丁的温采理的手。于一八七五年抛弃一切,将代同胞而死于战场的他所描写的《四日》和《孱头》的主角们,就都是愿意代别人而将自己来做牺牲者。又在一八八○年,他面会了墨斯科警察总监凯司罗夫,诉说妓院的可怕的内情,且为被虐待被凌辱的不幸的妇女们辩护,而他的小说《邂逅》的主角伊凡·伊凡诺微支以及短篇《那及什陀·尼古拉夫那》中的人物罗派丁,也一样地成着不幸的妇女的拥护者。到最后,迦尔洵曾于暮夜潜入罗里斯·美利珂夫的邸宅,想为革命家谟罗兑兹基的死刑求免,而事不成,执行死刑了,于是他虽在病中,却巡行于土拉县者七星期,宣传共同底幸福之必要,怂恿和社会的恶弊相抗争,而《红花》的主角,也抱着相同的感慨,在关于被砍倒的棕榈的童话里,迦尔洵也写着这感情的。
先于契呵夫,迦尔洵创作了所谓“比麻雀鼻子还短的”短篇小说。然而这文体并非豫有计画,因而创造了的,乃是恰如在现代的喧嚣的都市中,有时听到惊心动魄的短短的号泣之声一般,从迦尔洵的心,无意中发生了的文体。
迦尔洵有时也想做长篇,但终无成就,于是常竭力压榨内容,使色彩浓厚,载在来阿尼特·安特来夫(Leonid Andreev)的《红笑》上那样的许多人物出现的长篇,是决不做的,他不取材于尸山血河,极简素地描写了伤兵伊凡诺夫躺了四天的一小地点的光景,但这一小地点,则和全部战争和全部生活组织相连结,伊凡诺夫一人的苦闷,是将至大的感动,给与全体的读者的。
迦尔洵给人更深的感动,使觉得战争的惨苦的,不是战场,而是将因脱疽而死的大学生库什玛的房里的情形。“然而这不过是许多人们所经验的悲哀和苦痛之海的一滴”者,是躺在死**的库什玛的好友所说的话。
迦尔洵就在满以号泣的凄惨的短篇里,显示出这一滴来。而他之表现号泣,则不用叫声,愈在想要呕血似的心中叫喊,他的钢笔便动得愈是踌躇不决。然而这踌躇不决的写法,却愈是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
迦尔洵的小说,是使人们起互助的观念,发生拥护被虐者之心的。
真的人迦尔洵,对于我们,是比别的许多艺术家更贵的人物。他并非大天才,但那丰姿,却美如为燃于殉教者底情热的不灭之火所照耀。他是可以自唱“十字架下我的坟,十字架上我的爱”的热情者的文人。
迦尔洵的作品的文学底评论,由凯罗连珂(V. G. Korolenko)详述在《十九世纪的文学》这书本里。
凯罗连珂者,其精神之美,是近于迦尔洵的,但他却作为勇敢的侠客,而出现于社会。倘若以迦尔洵为拚自己的生命,和社会恶相抗争,而终死于反动的打击之下者,则凯罗连珂乃是常常获得实际底结果的。
Lvov–Rogachevski的《俄国文学史梗概》的写法,每篇常有些不同,如这一篇,真不过是一幅Sketch,然而非常简明扼要。
这回先译这一篇,也并无深意。无非因为其中所提起的迦尔洵的作品,有些是廿余年前已经绍介(《四日》,《邂逅》),有的是五六年前已经绍介(《红花》),读者可以更易了然,不至于但有评论而无译出的作品以资参观,只在暗中摸索。
然而不消说,迦尔洵也只是文学史上一个环,不观全局,还是不能十分明白的,——这缺憾,是待将来再弥补罢。
一九二九年八月三十日,译者附记。
(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五日《春潮》月刊第一卷第九期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