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改造与国民性(1 / 1)

为了“但愿平安”主义的德川氏三百年的政策之故,日本人成为去骨泥鳅了。小聪明人愈加小聪明,而不许呆子存在的国度,于是成就了。单是擅长于笔端的技巧者,即在艺术界称雄,连一篇演说尚且不甚高明者,即在政党中拜帅的不可思议的立宪国,于是成就了。

我说:这是因为德川政策的缘故。为什么呢?因为一查战国时代的事,日本人原是直截爽快得多的;原是更彻底底地,并不敷衍的。

但是,概括地说起来,则无论怎么说,日本人的内生活的热总不足。这也许并非一朝一夕之故罢。以和歌俳句为中心,以简单的故事为主要作品的日本文学,不就是这事的明证么?我尝读东京大学的芳贺教授之所说,以乐天洒脱,淡泊萧洒,纤丽巧致等,为我国的国民性,辄以为诚然。(芳贺教授著《国民性十论》一一七至一八二页参照。)过去和现在的日本人,确有这样的特性。从这样的日本人里面,即使现在怎么嚷,是不会忽然生出托尔斯泰和尼采和伊孛生来的。而况沙士比亚和但丁和弥耳敦,那里会有呢。

世间也有些论客,以为这是国民性,所以没有法。如果象一种宿命论者似的,简直说是没有法了,这才是没有法呵。绝对难于移动的不变的国民性,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姑且作为别一问题,而对于国民性竭力加以大改造,则正是生活于新时代的人们的任务。喊着改造改造,而只嚷些社会问题呀,妇女问题呀,什么问题呀之类,岂不是本末倒置么?没有将国民性这东西改造,我们的生活改造能成功的么?

我说:再多读些。我说:再多吃些;再多说些。我说:再多吃些可口的好东西。我说:并且成了更呆更呆的呆子,深深地思索去。这些事情,先该是生活改造的第一步。根本不培植,会生出什么来呢!

现在还铺排些这样陈腐平凡的话,我很觉得羞惭,也以为遗憾。我决不是得意地写出来的。

追忆起来,千八百六十年之春,约翰洛斯庚(John Ruskin)搁了他那不朽的大著《近代画家论》(Modern Painters)之笔了。从千八百四十三年第一卷的属稿起,至此十七年,第五卷遂成就。在这十七年中,又作了《建筑的七灯》(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又作了《威尼斯之石》(Stones of Venice);又作了《拉斐罗前派》(Pre—Raphaelitism),大为当时的新艺术吐气。此外公表的议论和讲演还很多。他的不断的努力终于获报,那时艺术批评家洛斯庚的名声,就见重于英国文坛了。这是洛斯庚四十岁的时候。

他突然转了眼光。他暂时离开“艺术之宫”,出了“象牙之塔”,谈起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来了,开手就将essay四篇载在《康锡耳杂志》(Cornhill Magazine)上,这就是《寄后至者》(Unto this Last)的名著。近时,我的友人石田宪次君已经将这忠实地译出,和他一手所译的嘉勒尔的《过去和现在》(Past and Present),一同行世了。

洛斯庚在这四篇文字中,和当时的风潮反抗,解说“富”是怎样的东西。并说灵的生活,以示富与人生的关系。洛斯庚是想到了艺术的民众化,社会化,又觉得当社会昏蒙丑恶时候,仅谈艺术之无谓,所以写这四篇的。但世间都不理。俗众且报之以嘲骂,书店遂谢绝他续稿的印行。这和他此后为劳动问题而作的各种书,洛斯庚还至于不能不从当时的俗众们受了“危险的革新论者”(dangerous innovator)这一个不甚好听的徽号。

然而洛斯庚的经济说,却有千古的卓见,含着永久的真理的。但使对于经济问题毫没有什么素养和心得的我来说,我却劝读者不如去看英国的以现代经济学者称一方之雄的荷勃生(J. A. Hobson)的研究《社会改良家洛斯庚》(John Ruskin,Social Reformer)去。这正月,我也四十岁了。就是近世英国最大思想家之一的洛斯庚做了《寄后至者》的那四十岁。但因为生来的钝根和懒惰,在我,竟一件象样的事也没有做。既不能写洛斯庚似的出色的文章,也没有以那么伟大的头脑来观照自然和人生的力量,仍然不过是一个村夫子而已。幸而还有自知之明,所以仍准备永远钻在所谓“文艺研究”这小天地里。准备固然是准备的,然而一看现在的日本的社会,也还是时时要生气,心里想:如果这模样,须到什么时候,才生出大的文学和艺术来呢?无端愤慨,以为根本不加改善,则终究归于无成者,也就为了这缘故。象我辈似的,即使怎样跳出“象牙之塔”来,伎俩也不过如此,那是自己万分了然的,但是看了那些将思想当作危险品,以演剧为乞儿的游戏,脱不出顽冥保守的旧思想的人们,却实在从心底里气忿。所以虽然明知道比起洛斯庚之流所做的事来,及不到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不,并且还及不到万分之一,也要从“象牙之塔”里暂时一伸颈子,来写这样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