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病菌侵入人体,于是其人的肉体的生活力,即与这魔障物相接触而战争。因战争,遂发热。所以生活力愈强的人,这热也愈高,那结果,却是体质强健者倒容易丧命。的确与否不得而知,但我却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话,并且以为很有趣。
生命力旺盛的人,遇着或一“问题”。问题者,就是横在生命的跃进的路上的魔障。生命力和这魔障相冲突,因而发生的热就是“思想”。生命力强盛的人,为了这思想而受磔刑,被火刑,舍了性命的例子就很不少。而这思想却又使火花迸散,或者好花怒开,于是文学即被产生,艺术即被长育了。
在生命力的贫弱者,所以,就没有深的思想生活。思想不深的处所,怎么会产出大的文学和大的艺术来呢?仅盛着一二分深的泥土的花盆里,不是不会有开出又大又美的花的道理的么?
去年暮秋的或一晚,看过冈崎公园的帝国美术展览会的归途中,来访我的书斋的一个友人说:“一想到现今的日本所产生的最高的艺术,不过是那样的东西,就使人要丧气。”
我回答说:“即使怎样丧气,花盆里缺少泥土,没有法子的。而且,想大加培植的人,不是一个也没有么?假使有之,但不与这样的呆子来周旋,不正是现在的日本人的生活么?单是浮面上的聪明人特别多……。”
只要驯良地做着数学和哲学的教员就完事了,却偏要将本分以外的事,去思索,去饶舌,以致在战时关到监牢里去的罗素,从聪明人的眼睛看起来,也许不见得是很聪明的脚色罢。然而他那近著《社会改造的根本义》(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却如日本也已流传着那样,确是很有意味的书。罗素所用的是非常简单的论法,将人间所做的一切,都以冲动来说明。诚不愧为英吉利的思想家,那不说迂曲模胡的话这一点,是极痛快的。
“我们的活动的若干,是趋向于创作未有的事物,其余的则趋向于获得或保持已有的事物。创作冲动的代表,是艺术家的冲动;占有冲动的代表,是财产的冲动。所以,创作冲动做着最紧要的任务,而占有冲动成为最小了的生活,就是最上的生活。” (罗素《社会改造的根本义》二三四页。)
用了罗素的口吻说,则日本人等辈,冲动性是萎缩着的。而其微弱的冲动性,又独向财产的占有冲动那一面,动作得最多;至于代表创作冲动的艺术活动等,却脉搏已经减少了。使罗素说起来,这是最坏的生活,这就是村绅之所以为村绅的原因。
不独是文学和艺术,现在世界的大势,是政治和外交也已经进步,不象先前似的,单是手段和眼力了。劳动问题已非工场法之类所能解决,国际联盟也难于仅以外交公文的往复完事了。因为文化生活的一切活动,都以思想生活这东西做着基础的缘故。责备日、俄战争前后的日本的外交,以为拙劣者,只有那时的日本的新闻,我们却屡次看见外国的批评家称赞着以前的日本外交的巧妙。是的,巧妙者,因为不过是手段,敏捷者,因为不过是眼力的缘故。因为照例的小聪明人的小手艺,很奏了一点功效的缘故。看见了这回讲和会议的失败,也有人评论,以为是日本人不善于宣传运动之所致的。但并无思想者,又宣传些甚么呢?即使要宣传,岂不是也并无可以宣传的思想么?没有可说的肚子和头的东西,即使单将嘴巴一开一闭地给人看,不是也无聊得很么?
将在公众之前弄广长舌这些事,当作恶德者,是日本的习惯。倘要在小房子里敷衍,那是很有些有着大本领的。所谓在集会上议决,单是表面的话,其实不过是几个阴谋家在密室中配好了的菜单。好在是几百年来相信着“口为祸之门”而生活下来的日本人,是在专制政治之下,夺去了言论的自由,而几世纪间,毫不以此为苦痛的不可思议的人种。那结果,第一,日本语这东西就先不发达,不适于作为公开演说的言语了。在这一点上,最发达的是世界上最重民权自由的盎格鲁索逊人种的国语。意在养成gentleman的古风的堪勃烈其和恶斯佛大学等,当作最紧要的训练的是讨论。在日本,将发表思想的演说和文章,当作主要课目的学校,在过去,在现在,可曾有一个呢?便是在今日,不是还至于说,倘在演说会上太饶舌了,教师的尊意就要不以为然么?无论什么东西,在不必要的地方就不发达。日本语之不适于演说,日本之少有雄辩家者,就因为没有这必要的缘故。和英语之类一比较,这一点,我想,实在是可以惭愧的。(别项英语讲演《英语之研究》参照。)
日本语这东西,即此一点,就须改造了。向着用这日本语的日本人,催他到巴黎的中央这类地方,以外国语作宣传运动去,那也许是催他去的倒反无理罢。
思想是和金钱相反的,愈是用出去,内容就愈丰饶;如果不发表,源泉便涸竭了。单从这一点看起来,日本人的思想生活岂不是也就非贫弱不可么?
日本人不以真的意义读书,也是思想生活贫弱的一个原因罢。倘以为读书是因为要成博学家之类,那是无药可医。为什么不去多读些文学书那样的无用之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