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诗三篇(1 / 1)

我不想讲什么道理,还是谈诗罢。

诗三篇,都是勃朗宁的作品。作为根柢的中心思想是同一的,这诗圣的刚健而勇猛,而又极其壮快的人生观,就在其中显现着。

在《青春和艺术》(Youth and Art)里所说的,是女的音乐家和男的雕塑家两个,当青年时,私心窃相爱恋,而两皆犹豫逡巡,终于没有披沥各人的相思之情的末路的惨状。说的是女人,是追忆年青的往日,对于男的抱怨之言。

还在修业的少年雕塑家,正当独自制作着的时候,却从隔路的对面的家里,传出女的歌唱和钢琴声来。那女子的模样,是隔窗依稀可见的,但没有会过面。这事不知怎样,很打动了这寂寞的青年的心了。女的那一面,也以为如果掷进花朵来,即可以用眼光相报。春天虽到,而两人的心都寂寞。女的是前年秋季到伦敦来修业,豫备在乐坛取得盛大的荣名的。

藏着缠绵之情,两人都踌蹰着,而时光却逝去了。男的又到意大利研究美术去,后来大有声名,列为王立美术院之一员。且至于荷了授爵的荣耀。

女的后来也成了不凡的音乐家,有名于交际界,其间有一个侯爵很相爱,不管女的正在踌蹰着,强制地结了婚了。

这侯爵夫人和声名盖世的雕刻家,在交际场中会见了。这时候,女的羞得象一个处女。

世间都激赏这两人的艺术好,然而两人的生活是不充实的,即使叹息,也并不深,即使欢笑,心底里也并不笑。他们的生活是补钉,是断片。

Each life’s unfulfilled,you see;

It hangs still,patchy and scrappy.

——Youth and Art XVI.

他们两个的艺术里面,所以,缺少力量;总有着什么不足的东西。这就因为应该决心的事情,没有决心的缘故;奋然直前,鬼神也避易的,而他们竟没有直前的缘故。到了现在,青春的机会可已经不知道消失在那里了。

勃朗宁还有刺取罗马古诗人的句子,题曰《神未必这样想》(Dis Aliter Visum)的一篇诗,也有一样的意思。这是愤怒的女子,谴责先前的恋人的话。正如今夜一样,十年以前,他们俩在水滨会见了。女的还年青,男的却大得多,因此也多有了所谓“思虑”“较量”这些赘物。男的也曾经想求婚,但还因为想着种种事,踌躇着。例如这女子还不识世故呀,年纪差得远,将来也有可虑呀之类,怀了无谓的杞忧,男的一面,竟没有决行结婚的勇气。事情就此完结了。待到十年后的今日,男的还是单身,但和ballet(舞曲)的女伶结识着;女的却以并无爱情的结婚,做了人妻了。岂但因为男的一面有了思虑较量这些东西,这两人的生活永被破坏了呢,其实是现在相牵连的四人的灵魂,也统统为此沦灭。在男人,固然自以为思虑较量着罢,但诗圣却用题目示意道:“神未必这样想。”

凡有读这两篇诗的人们,该可以即刻想起作者勃朗宁这人的传记的一种异采罢。

诗人勃朗宁是通达的人,是信念的人;有着尽够将自己的生活,堂皇地真实地来艺术化的力量,总不使“为人的生活”和“为艺术家的生活”分成两样的。这就因为在他一生的传记中,并没有所谓“自己分裂”那样的惨淡的阴影的缘故。当初和女诗人伊利沙伯巴列德相爱恋,而伊利沙伯的父亲不许他们结婚。于是两人就随便行了结婚式,从法兰西向意大利走失了。虽说这病弱的女诗人比丈夫短命,但勃朗宁夫妻在意大利的十六年间的结婚生活,却真是无上之乐的幸福者。和遭着三次丧妻的不幸的弥耳敦相对照,其为幸福者,是至于传为古今文艺史上的佳话的。试一翻夫妻两诗人的诗集,又去看汇集着两人的情书的两卷《书翰集》,则无论是谁,都能觉到这结婚生活的幸福,是根本于勃朗宁的雄健的人生观的罢。在怀着不上不下的杞忧,斤斤于思虑较量的聪明人,那“走失”,也就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技艺。

较之上文所举的两篇更痛快,更大胆,可以窥见勇决的勃朗宁对于人生的态度者,是那一篇《立像和胸像》(The Statue and the Bust)。每当论勃朗宁之为宗教诗人,为思想家的时候,道学先生派的批评家往往苦于解释者,就是这一篇。

事情要回到三百多年的往昔去。意大利弗罗连斯的望族力凯尔提(Riccardi)家迎娶新妇了。

在高楼的东窗,侍女们护卫着,俯瞰着街上广场的是新妇。忽然间,瞥见了缓缓地加策前行的白马银鞍的贵公子了。

“那品格高华的马上人是谁呢?” 新妇赧着颜这样问。侍女低声回答说,“是飞迪南特(Ferdinand)大公呵。”

过路的大公也诧异地向窗仰视,探问她是什么人,从者答道,“那是新近结婚的力凯尔提家的新妇。”

当大公用恋人的眼,仰看楼窗的时候,宛如初醒的人似的,新妇的眼也发了光,——她的“过去”是沉睡。她的“生,”从这时候才开始。从因爱生辉的四目相交的这刹那起,她这才苏醒了。

是夕,大张新婚的飨宴,大公也在场。大公看见华美的新夫妇近来了。这瞬间,大公和新妇觌面了。依那时的宫庭的礼仪,大公遂赐臣僚力凯尔提家的新妇以接吻。

这真不过是一瞬间。在这瞬息中,两人该不能乘隙交谈的,但在垂头伫立的新郎,却仿佛听到一句什么言语了。

是夜,新郎新妇在卧室的灯影下相对的时候,男的便宣言:到死为止,不得走出宅外一步去;只准从东窗下瞰人世,象那寺中的编年记者似的。

“遵命,”口头是回答了,但新妇的心中,却有别的回答在:和这恶魔,再来共这夜么?在晚祷的钟声未作之前,脱离此间罢,扮作侍从者模样,逃走是很容易的。——但是,明日却不可。(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眼光凝滞了。)父亲也在这里,为了父亲,再停一日罢。单是只一日。大公的经过,明天也一定可以看见的罢。

在**这样想,她翻一个身,便睡去了。谁都如此,事情决定,说是明天,便睡去,这新妇也如此的。

这一夜,大公那一面也在想:纵使这幸福的杯,在精神和肉体上怎样地价贵,或怎样地价廉,也还是一饮而尽罢。明日,便召了趋殿的新郎,请新妇到沛忒拉雅(Petraya)的别邸中,去度新婚的佳日。但新郎却冠冕地辞谢了。他说,在己固然是分外的光荣,但对于南方生长的妻,北的山风足以伤体,医生是禁其出外的。

大公也不强邀,就此中止了,但暗想,那么,今夜就决行非常手段,诱出新妇来罢。然而且住,今夜姑且罢休。须迎从法兰西来的使节去,不能做。无法可想,暂停一日罢。而且单以经过那里,仰窥窗里的容颜,来消停这一日罢。

的确,那一天经过广场的时候,因爱生辉的大公的眼波,——真心给以接吻的口唇,窗里的女人一一看见了。

说是明日,又说是明日,这样踌躇起来,一日成为一周,一周成为一月,一月又延为一年。在犹豫逡巡中,时光逝去了。爱的热会冷却罢,老境会临头罢。说着且住且住,以送敷衍的月日,而迎新年。生活的新境界,总不能开拓。幽囚之身,则从东窗的栏影里下窥恋人,经过广场的大公,则照例仰眺窗中的女子,每日每日,都说着明日明日地虚度过去。用了不彻底的敷衍和妥协,来装饰对于世间的体面的几何年,就这样地过去了。

她有一天,在自己的头发中发见了几丝的白发。她知道“青春”的逝去了。两颊瘦损,额上已有皱纹。以前默然对镜的她,便急召乐比亚(Robbia)的陶工,命造自己的胸像,并教将这胸像放在俯瞰那恰恰经过广场的恋人的位置上,聊存年青时候的余韵的姿容。

大公也叹息道,“青春呀——我的梦消去了!要留下他的铭记罢?”于是召唤婆罗革那(Bologna)的名工,使仿照自己的骑马丰姿,造一个黄铜的立像,放在常常经过的广场中。

这两人的“立像和胸像”留在地上,但两人在地下,现在正静候着神的最后的审判罢。今日说着明日,送了“想要努力的懒惰”的每日每日,终于不能决行那人生一大事的他们俩,神大概未必嘉许罢。诗人勃朗宁说。

诗人说,“也许有人这么说着来责备罢。因为迟延了,所以正好,一做,不就犯了罪恶么?”这虔敬的宗教诗人,是决不来奖劝和有夫之妇的背义之爱的。只是,人生者,乃是试练。这试练,正如可以用善来施行一般,也可以用恶。决胜负者,无须定是赌钱。筹马也不妨,只要切实地诚恳地做,就是真胜负。即使目的是罪恶罢,但度着虚饰敷衍的生活的事,就误了人生的第一义了。冲动的生命,跃进的生命,除此以外,在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立像和胸像》的作者既述了这意思,在最末,更以古诗人荷拉调斯(Horatius)诗集里的名句结之。曰,“不是别人的事呵!”(De te,fabula!)

西洋的书籍里常常看见的这有名的警世的句子,也在马克斯的《资本论》(Karl Marx: Das Kapital)中,因日本的翻译者而被误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