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好人物”,“正直者”,这样体面的称呼,当作“愚物”,“无能者”这些极其轻蔑的意义来使用的国语,大约只有日本话罢。我们还应该羞,还应该夸呢,恰如home或gentleman这类言语,英语以外就没有,而盎格鲁索逊人种即以此为夸耀似的?
想起来,现今的日本,是可怕的国度。倘不象前回所说那样,去坐火车时,将旧草帽先行滚进去,就会如我辈一样困穷,或则受人欺侮;尤其甚者,还有被打进监牢里去的呢。我想,真是当祸祟的时代,生在祸祟的国度里了。
无论看那里,全是绝顶聪明人。日本今日第一必要的人物,也不是谋土,也不是敏腕家,也不是博识家,这样的多到要霉烂了。最望其有的,只是一直条的热烈而无底的呆子。倘使迭阿该纳斯(Diogenes)而在现今的日本,就要大白天点了怀中电灯,遍寻这样的呆子了罢。
特地出了王宫,弃了妻子,走进檀特山去的释迦,是大大的呆子。被加略的犹大所卖,遭着给家狗咬了手似的事情之后,终于处了磔刑的基督,也是颇大的呆子。然而这样的呆子之大者,不独在日本,就是现今的世界上,也到底没有的。纵使有,也一动不得动罢。不过从乡党受一些那是怪人呀偏人呀疯子呀之类的尊称,驯良地深藏起来而已罢。然而,我想,不得已,则但愿有个嘉勒尔(Th. Carlyle),或伊孛生,或者托尔斯泰那样程度的呆子。不,即使不过一半的也好,倘有两三个,则现今的日本,就象样地改造了罢,成了更好的国度了罢,我想。
所谓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开利害的打算,专凭不伪不饰的自己的本心而动的人;是决不能姑且妥协,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质底地,彻底底地,第一义底地来思索事物,而能将这实现于自己的生活的人。是在炎炎地烧着的烈火似的内部生命的火焰里,常常加添新柴,而不怠于自我的充实的人。从聪明人的眼睛看来,也可以见得愚蠢罢,也可以当作任性罢。单以为无可磋商的古怪东西还算好,也会被用auto—da—fé的火来烧杀,也会象尼采(F. Nietzsche) 一样给关进疯人院。这就因为他们是改造的人,是反抗的人,是先觉的人的缘故。是为人类而战斗的Prometheus的缘故。是见得是极其危险的恶党了的缘故。是因为没有在因袭和偶像之前,将七曲的膝,折成八曲的智慧的缘故。是因为超越了所谓“常识”这一种无聊东西了的缘故。是因为人说右则道左,人指东则向西,真是没法收拾了的缘故。而这也就是豫言者之所以为豫言者,大思想家之所以为大思想家;而且委实也是伟大的呆子之所以为伟大的呆子的缘故。
这样的大的呆子,未必能充公司人员;倘去做买卖,只好专门折本罢。官吏之类,即使半日也怎么做?要当冥顽到几乎难于超度的现今的教育家,那是全然不可能的。然而试想起来,世界总专靠着那样的大的呆子的呆力量而被改造。人类在现今进到这地步者,就因为有那样的许多呆子之大者拚了命给做事的缘故。宝贵的大的呆子呀!凡翻检文化发达的历史者,无论是谁,都要将深的感谢,从衷心捧献给这些呆子的!
并且又想,democratic的时代,决不是天才和英雄和豫言者的时代了。现在是群集的时代;是多众的时代;是将古时候的几个或一个大人物所做的事业,聚了百人千人万人来做的时代。我们在现今这样的时代里,徒然翘望着释迦和基督似的超绝的大呆子的出现,也是无谓的事。应该大家自己各各打定主意,不得已,也要做那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呆子。这就是自己认真地以自己来深深地思索事物;认真地看那象书样子的书;认真地学那象学问样子的学问,而竭了全力去做那变成呆子的修业去。倘不然,现今的日本那样的国度,是无可救的。
我虽然自己这样地写;虽然从别人,承蒙抬举,也正被居然蔑视为呆子,受着当作愚物的待遇;悲哀亦广哉,在自己,却还觉得似乎还剩着许多聪明的分子。很想将这些分子,刮垢除痂一般扫尽,从此拚了满身的力,即使是小小的呆子也可以,试去做一番变成呆子的工夫。倘不然,当这样无聊的时代,在这样无聊的国度里,徒然苟活,就成为无意义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