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聪明人(1 / 1)

我所趁着的火车,拥挤得很利害。因为几个不懂事的车客没有让出坐位来的意思,遂有了站着的人了。这是炎热的八月的正午。

我的邻席上是刚从避暑地回来似的两个品格很好的老夫妇。火车到了一个大站,老人要在这里下车去,便取了颇重的皮包,站立起来。看车窗外面,则有一班不成样子的群众互相推排,竞奔车门,要到这车子里来乘坐。

老人将皮包搁在窗框上,正要呼唤搬运夫的时候,本在竞奔车门的群众后面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洋装的男人,便橐橐地走近车窗下,要从老人的手里来接皮包。我刚以为该是迎接的人了,而老人却有些踌躇,仿佛不愿意将行李交给漠不相识的这男子似的。忽然,那洋装男人就用左手一招呼那边望得见的搬运夫,用右手除下自己戴着的草帽来,轻舒猿臂,将这放在老人原先所坐的位置上。老人对着代叫搬运夫的这男人道了谢,夫妇于是下车去了。

车里面,现在是因为争先恐后地拥挤进来的许多车客之故,正在扰嚷和混乱,但坐位总是不够,下车的人不过五六个,但上来的却有二三十人罢。

于是,那洋服的三十岁的男人,随后悠悠然进来了。我的隔邻而原是老人的坐位上,本来早已堂堂乎放着一顶草帽的,所以即使怎样混杂,大家也对于那草帽表着敬意,只有这一处还是空位。三十岁男人便不慌不忙将草帽搁在自己的头上,使同来的两个艺妓坐在这地方。说一句“多谢”或者什么,便坐了下去的艺妓的发油的异臭,即刻纷纷地扑进我的鼻子来。

踏人的脚,脚被人踏,推人,被人推,拚死命挤了进来的诸公,都鹄立着。

也许有些读者,要以为写些无聊的事罢,但是人间的世界,始终如此,我想,再没有别的,能比在火车和电车中所造成的社会的缩图更巧妙的了。

奋斗的结果,终于遭了鹄立之难的人们,也许要大受攻击,以为捣乱,或者不知道礼仪。假使那时误伤了谁,就碰在称为“法律”这一种机器上,恐怕还要问罪。而洋装的三十岁男人却正相反,也见得是悠扬不迫的绅士底态度罢,也可以说是帮助老人的大可佩服的男儿罢,而且在艺妓的意中也许尊为恳切的大少罢。将帽子飞进车窗去,于法律呀规则呀这些东西,都毫无抵触。他就这样子,巧妙地使那应该唾弃的利己心得了满足了。诚然是聪明人!

我对于这样的聪明人,始终总不能不抱着强烈的反感。

嚷着劳动问题呀,社会问题呀,从正面尽推尽挤的时候,就在这些近旁,不会有什么政客呀资本家呀的旧草帽辗转着的么?

我常常这样想:抡了厨刀,做了强盗,而陷于罪者,其实是质朴,而且可爱的善人;至少也是纯真的人。可恶得远的东西,真真可憎的东西,岂不是做了大臣,成了富翁,做了经理,尤其甚者,还被那所谓“世间”这昏瞆东西称为名流么?伊孛生(H. Ibsen)写在《社会之柱》(英译The Pillars of Society)里的培尔涅克似的人物,日本的社会里是很多;但是培尔涅克似的将罪恶告白于群众之前者,可有一个么?他们不入牢狱,而在金殿玉楼中扬威。倘以为这是由于各人的贤愚和力量之差,那可大错了;也不独是运的好坏之差。其实,是因为人类的社会里,有大缺陷,有大漏洞的缘故。

所谓“盖棺论定”这等话,诳人罢了。如果那判断者仍是人们,仍是世间的时候,也还是不行。用了往昔的宗教信徒的口吻说起来,则倘不是到了最后的审判这一日,站在神的法庭上,会明白什么呢?

对于我们的彻底底本质底的第一义底生活,真能够完完全全地,作为准则的道德,法律,制度和宗教,在人类的文化发达的现今的程度上,是还未成就的。或者永远不成就也难说。就用随时敷衍的东西,姑且对付过去的,是现在的人类生活。劳工资本关系,治安警察法,陪审制度,妇女问题,将这些东西玩一通,能成什么事?倘不是再费上帝的手,就请将“人”这东西从新改造一通,是到底不见得能成气候的。

虽然这样,——不,惟其这样,人生是有趣的,有意味的。于我们,有着生活的功效的。思想生活和艺术生活的根源,也即从这里发生。再说一回:看缺陷之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