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文艺上的古典派和罗曼派之差,亚克特美(académie)风和近代风之异,都用了这缺陷之美的事来一想,颇有趣的。
以希腊、罗马的艺术为模范的古典派,是有着绝对美的理想的。那作品,是在寻求那不失整齐和均衡,严整的一丝不乱的完璧。是用了冷的理智来抑制情热,著重于艺术上的规范和法则的无瑕的作品。和这反对而起来的罗曼派的文艺,则是不认一切法则和权威的自由奔放的艺术。从古典派的见地说,则这是连形制之类也全不整顿的满是瑕疵的杂乱的艺术品。罗曼派的头儿沙士比亚(W. Shakespeare)的戏曲,就和希腊的古典剧正反对,是形制歪斜的不整的作品。“解放”的艺术,前途当然在这里;缺点是多的,唯其多,生命的力也显现得比较的强;其中所描写的自然和人生,都更加鲜明地跃动着。
与其是无瑕而完美的水晶,倒不如寻求满是瑕疵的金刚石的,是罗曼派。好在光的强烈。岂但闹beautiful spot的乱子而已么,说是无论是痘疤,是痣,是瞎眼,是独眼,什么都无妨,只愿意有那洋溢着“生命感”的有着活活泼泼的力的面貌。
然而一到比罗曼派更进一步的近代派的文艺,则就来宝贵这瑕疵,宝贵这缺陷,就要将这作为出售的货色,所以彻底得很。亚克特美风的人们装出不以为然的脸相,也非无故的。
心醉之后看人,虽痘疤也是笑靥。将痘疤单看作痘疤的时候,就是还没有彻骨地心醉着的证据。在真爱人生,要彻到人间味的底里去的近代人,则就在这丑秽的黑暗面和罪恶里,也有美,看见诗。因为在较之先前的古典派的人们,专以美呀善呀这些一部分的东西为理想,而不与丑和恶对面者尤其深远的意义上,就被人生的缺陷这东西惹动了心的缘故。以生命感,以现实感为根柢的前世纪后半以后的近代文艺,倘不竟至于此,是不满足的。
所以,自然派就将丑猥的性欲的事实,毫无顾忌地写了出来,赞美那罪和恶和丑,在文艺上创始了新的战栗的“恶之华”的诗人波特来尔(C. Baudelaire),被奉为恶魔派的头领了。确是斐列特力克哈理生(Frederic Harrison)罢,见了罗丹(A. Rodin)的巴尔札克(H. de Balzac)像,嘲为“污秽的崇拜”(Faulkult)。倘给他看了后期印象派的绘画,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
石头都要用毛刷来扫得干干净净的西洋人,未必懂得庭石的妙味罢。倘不是乖僻得出奇,并且将不干净的苔藓,当作宝贝的日本人,便不能领会得真的庭石的趣味。社会的缺陷和人类的罪恶,不就是这不干净的苔藓的妙味么?
所谓饮馔的通人,是都爱吃有臭味的东西的。倘若对于有臭味的东西不见得吃得得意,则无论是日本肴馔,是西洋肴馔,都未必真实地赏味着罢。
听说从日本向西洋私运东西的时候,曾有将货物装在泽庵渍物(译者注:用糠加盐所腌之萝卜。泽庵和尚所发明,故云。)的桶的底里的奸人。因为西洋的税关吏对于那泽庵渍物的异臭,即掩鼻辟易,桶底这一面就不再检查了。不能赏味那糠糟和泽庵渍物的气味者,纵使谈论些日本肴馔,也属无聊。还有,在西洋人,也吃各种有臭味的东西。便是caviare(译者注:盐渍的鱼子,)大抵的日本人也就挡不住。我想,倘不能对于那一看就觉得脏的称为Roquefort的干酪(cheese)之类,味之若有余甘者,是未必有共论西洋饮馔的资格的。
文艺家者,乃是活的人间味的大通人。倘不能赏鉴罪恶和缺陷那样的有着臭味的东西,即不足与之共语人间。四近的官僚呀教育家呀和尚呀这一辈,应该知道,倘不再去略略修业,则对于文艺的作品等,是没有张嘴的资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