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中间,可有谁可以拿石头来打这犯了**的妇人的么?这样说的基督,是认得了活的真的人类了的诗人,艺术家;而且也是可为百世之师的大的思想家。较之一听到女教员和人私通,便仿佛教育界也已堕落了似的,嚷嚷起来的那些贤明的伪善者等辈,是差得远的殊胜伟大的人物。
人是活物;正因为是活着的,所以便不完全,有缺陷。一到完全之域,生命已经就灭亡。说出“创造的进化”来的哲学者也曾说过这事,诗人勃朗宁也反反复复地将这意思咏叹了许多次了。
善和恶是相对的话,因为有恶,所以有善的。因为有缺陷,所以有发达;惟其有恶,而善这才可贵。倘没有善和恶的冲突,又怎么会有进化,怎么会有向上呢?“现在的生活,是我们的结局,或者还是显示或爬或攀的人们的脚的出发点呢?看起来,这里有着各样的障碍。要在从低跳向高,却将绊脚的石头当作阶段的人,罪恶和障碍是不足惧的。”(勃朗宁作《环与书》第十卷《教王篇》,四○七行以下。)因为有黑暗,故有光明;有夜,故有昼。惟其有恶,这才有善。没有破坏,也就没有建设的。现在的缺陷和不完全,在这样的意义上,确是人生的光荣。勃朗宁这样地想。对于人生的事实,始终总不是静底地看,而要动底地看的人,不失信于流动无碍的生命现象的勇猛精进的人,所当达到的结论,岂非正是这个么?
光愈强,就和强度相应,那影也更其暗。美的脸上的beautiful spot,用淡墨是不行的,总须比漆还要黑。人的性,是因为于善强,所以于恶也强。我们的生命,是经过着这善恶明暗之境,不断地无休无息地进转着的。
我不犯罪,所以好;**是不敢接近的。说着这类的话,始终仅安于消极的态度的人们,使勃朗宁说起来,就是比恶人更其无聊得多的下等的人类。还有,无论在东洋,在西洋,教人“知足”的人们都不少,但是一到知足了的时候,或则其人真是满足了的时候,生命之泉可就早经干涸了。必须有不安于现在的缺陷和不完全,而不住地神往的心,希求的心,在人生才始有意义。在《弗罗连斯的古画》(Old Pictures in Florence)这一篇中,咏吉倭多(Giotto)道,“到了完全之域者,只有灭亡而已。”咏乐人孚格勒尔(Abt Vogler)则云,“地有破片的弧,全圆是在天上。”咏文艺复兴期的学者则云,“将‘现在’给狗子罢,给人则以‘永劫。’”这作者勃朗宁,在英国近代诸诗人中,是抱着最为男性底的壮快的人生观的人。和他同时的诗人而受了神明一般敬重的迪仪生(A. Tennyson)等辈,早经忘却了的今日,勃朗宁的作品虽然那辞句很是晦涩难解,而崇拜的人却日见其多者,就因为一个勇猛的理想主义的战士的态度,惹动了飞跃着的今人的心的缘故。
一不经意,拉出了勃朗宁这些人来,笔墨出轨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但是总而言之,正因为在“现在”有缺陷,大家嚷着“怎么办”这一点上,有着生活的意义的。即使明知是徒然,而还要希求的心,虽然苦恼,虽然惨痛,但倘没有这心,人生即无意味。缺陷的难得之味,也就在此。便是旅行去访名胜,名胜也许无聊到出于意料之外,然而在走到为止的路上,是有旅行的真味的。便是恋爱,也正在相思和下泪的中途有意味,一到了称为结婚这一个处所,则竟有人至于说,这已经是恋爱的坟墓了。与谢野夫人的新歌集《火之鸟》中有句云:
并微青的悲哀也收了进去,挣得丰饶了的爱的赋彩。
想到人间身之苦呀的时候,落下来的泪的甜味。
使雩俄(V. Hugo)说起来,则所谓人者,都受着五十年或六十年的死刑的缓办的,这缓办的期间,就是我们的一生。一休禅师也说过使人耽心的事,以为门松是冥途的行旅的一里冢,但在一个一个经过这些一里冢的路程上,不就有人生的兴味么?(译者注:门松是日本新年的门外装饰;一里冢是古时记里数的土堠,一里一个,或用树;今已无。)
艺术之类也如此。完成了的艺术,没有瑕疵,但也没有生命,只有死而已。因为已经嵌在定规里,一动也不能动的缘故。根本底改造的要求,即由此发生。去看雁治郎这些人的技艺,觉得巧是巧的。然而那也只能终于那么样,已经到了尽头的事,不是谁都看得出来么?砚友社以来的明治小说,被自然主义绝不费力地取而代之者,就因为尾崎红叶的作品已经成了完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