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小的死(1 / 1)

这是温暖的畅快的春天。太阳从东到西,自由的旅行在很高的青空上,时时有美丽的云片,滑泽的在青色的空中轻轻地流走,宛然是通过那青葱平静的海上的桃色的船。云雀似乎想追上他,唱着什么高兴的歌,只是高,只是高,高到看不见的,屡次屡次的飞上去。造在街的尽头的病院是幽静了。病院的花园,看着花园里的花的病人,一切都幽静。在那病院里,进了特别室,等候着“死”的来访的,有一个富家的哥儿。为要使哥儿不冷静,那旁边,瞢腾着一匹大的圣褒那的驯良的狗。笼子里,是可爱的金丝雀的一对,唱给听很美的歌。种在盆里的艳丽的花,也满开在屋子里。从对面的病室中间,也似乎为要使哥儿不冷静,有一个劳动者的孩子不断的送给他温和的微笑。那劳动者的孩子,也一样是等候着“死”的来访的一个人。他从出世以来,似乎已经等侯着“死”的来访的了。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还吸着多病的母亲的乳汁的时候,长大起来能够帮助母亲了的时候,后来又到那父亲在那里作工的工厂里去作工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等候着“死”的来访。凡有看见他的人,几乎无不心里想:“死”怎么不早到这孩子这里去呢?不知为什么迟延着的。

然而这孩子在自己的屋子里,却不能看见为要使他不冷静,坐在身边的圣褒那的驯良的狗,关在笼中的可爱的金丝雀,种在盆里的美丽的花。然而这劳动者的孩子,一看见那从病室的窗间,也如自己一样,眺望着从东到西,自由的旅行着的光明的太阳,和船一般轻轻地走过青空的,美的桃色的云的模样的富家的哥儿,都感着了兄弟似的温暖的爱和亲密的心了。于是哥儿的狗,和金丝雀,和盆花,他仿佛也就是自己的所有了。他已经有这样的爱哥儿,而且觉得和哥儿有这样的亲密了。

酣醉于春的香,“死”静静的在病院里彷徨的走,雪白的面纱里藏了脸,而且挥着银的钩刀……

“都死呵。一切是,因为死,所以生下来的。小的,老的,美的,丑的,爱的,被爱的,穷的和富的,贤的和愚的,以至于国王,非人,都死呵。在我这里才是无差别。我才是无政府主义者。我才是平等的主张者。

花是为死而开的。鸟是为死而唱的。人是为死而呼吸的。痛快哉。呜呼痛快哉。我喜欢破坏,因为我是壮快的。”

絮絮叨叨的微语着,那“死”静静的走。雪白的面纱里藏了脸,而且挥着银的钩刀……

然而谁也没有听到“死”的声音。因为仿佛要追上那船似的渡过苍空的桃色的云去,蓦地里腾起来的云雀的爽朗的歌,以及温柔的春风,和夹着秘密的低声的言语的美的花气息,“死”的话便谁也没有听到了。

“死”静静的进了劳动者的孩子的屋子里,然而孩子正看着苍空的颜色,不觉得“死”的近来。

“喂喂,小子。茫然是不行的。你已经非死不可了。”

孩子诧异似的凝视了遮着面纱的脸。

“说我死,莫非我历来是活着的么?”

“什么?你连自己历来活着的事都不知道么?”

“一点没有知道。单是今天,不知怎的略有一些疑心,觉得我莫非竟是括着……”

“钝东西。所以我说,劳动者这一流最讨厌。无论活着,无论死掉,似乎都以为是一样的事。是全不知道活着的价值的。即便取了这类东西的性命,也毫没有什么有趣!”自己对自己一般的唠叨着,于是又对孩子道:“喂,小子。你的性命再给延长一点罢,但得将你那最爱的朋友的性命让给我,好么?”

“朋友的性命?”孩子诧异的凝视着白面纱的脸。

“唔,是的,就是那哥儿的性命。”那“死”用了银闪闪的钩刀的尖子,指着靠了窗口正在眺望那苍空的颜色的富家的哥儿。

“哥儿的性命是哥儿的性命。我不知道。怎么能由我让给呢。”

“不要讲什么呆道理!凡有你所爱的东西的性命,是都在你的手里的,只要说将这让给我,就够了。”

孩子很疑心的看定了那脸。

“这真么?我所爱的东西的性命,都属于我的?”

“是的。赶快些,说道让给!”

劳动者的孩子静静的笑了。

“还有比劳动者这类东西更讨厌的么!无礼已极的东西。”

“死”粗暴的挥着银钩刀。劳动者的孩子又笑了。

“我这才仿佛有些觉得自己是活着。高兴呵,高兴呵。所以笑着的。”

“算了算了!快将那哥儿的性命让给我罢!”

“不行。所爱的东西的性命倘若在我手中,那么,这并非为了交给‘死’却为了防御‘死’的罢。”

“专说随意的呆道理的东西!所以我说,我最讨厌的是劳动者。喂,小子,没有迟疑的时候了。将朋友的生命让给我呢,还是自己死呢,是两中拣一的了。”

“我自己死。”一面说,劳动者的孩子坦然的笑了。

“看来还没有懂得生命的价值哩。钝物!”独语着,“死”便焦躁起来,团团的挥着银钩刀。

“好罢好罢。朋友的性命怎么都可以,那就将那圣褒那的狗的性命让给我罢。”

“不不,不让的。给‘死’是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什么都不让的。”

“钝东西!那个金丝雀的性命怎么样?”

“便是金丝雀的性命也不行。”

“花的性命该可以罢?”

“这也不行。”

“钝东西呀!自己的生命的价值,竟丝毫不知道。所以我说,劳动者这一流东西,我是最讨厌的!”嫌恶似的独语着,又向了孩子粗莽的说道:“喂,小子,预备着死罢。”

“死”静静的走出房外去了。劳动者的孩子还是笑。

“唉唉,愉快呵!唉唉,愉快呵!我活着,这才分明的知道是活着了。比什么都更强的感到这个了。愉快呵,愉快呵。”

劳动者的孩子独自高兴着。

“死”静静的走进富家的哥儿的屋子里去了。然而谁也没有觉到这,都酣醉于懒散的快活,辗转于酣美的现实之中了。金丝雀正将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远地里的热带的岛的传说,讲给朋友圣褒那的狗。那狗一面听,一面计画着,想用尾巴去打杀那些缠绕不休的苍蝇。对了种在盆里的花,春风暗暗地低语着蜜一般甜的说话。哥儿是正在眺望那宛如滑走于青的海上的轻舟似的,轻轻地流过大空的美丽的桃色的云。“死”站在他的近旁,沉钿钿的说话了。

“喂,哥儿!茫然是不行的。你已经非死不可了。”

因为病,成了青白色的哥儿的瘦小的脸,于是显了纯青。

“饶了我罢。再少许,很少许,放我活着罢。放我到看不见了那美丽的云的时候,那满着慈爱的太阳完全下去了的时候。”

“不要说任意的话。便是我这边,也不是任意的做的。”

“但是,但是,再少许。到那云雀落在树丛里为止。到那金丝雀的歌唱完了为止。请原谅,真是再少许……”

“你肯让给我那花的性命的罢?你所爱的东西的性命,是都在你手里的。给你的性命挨到云雀飞下来,但你肯将花的性命让给我么?”

“行,让给你。”

“还有那金丝雀的性命呢?”

“行的。”

“还有那圣褒那的狗的性命呢?”

哥儿凄凉的凝视了包着白的面纱的脸。

“不是迟疑的时候了。死已经逼紧了。将圣褒那的狗的性命也让给我么?你所爱的东西的性命,都在你手里……。”

“行,让给你罢!”

“还有,那个你的朋友的性命——”

哥儿全然青色,显着苦痛的表情,要窥探那藏在面纱中间的“死”的脸似的,目不转睛的看。

“倘这样,我便给你延长性命,一直到看不见了那桃色的云为止罢。到那光明的太阳沉下去了为止。”

“行,让给你!”

“死”静静的走出屋外去了。但哥儿却将那青白的脸,深深的埋在枕中,永久的永久的呜呜咽咽的啼哭着。

第二日,一个体面的葬仪举行了。盖着黑的丧绢的体面的灵柩上,有亲戚朋友们送来的许多花,看起来也就很美的装饰着。然而那些花是已经并不活着的了。许许多多的朋友们,都穿了美丽的衣装,悲哀的来送这灵柩。这是富家的哥儿的葬仪。

同时候,住在哥儿对面的房子里的,那劳动者的孩子的葬仪也举行了。小使两三个,将他的身体装进箱子里,运到不知那里去了。象是来送模样的人,什么地方都没有。只有一个,遮着白的面纱的年青的看护妇,送这棺材到了病院的门口,而且从面纱下,不断的流下美的泪滴来。棺材渐渐的将要不见了的时候,看护妇决心似的说:

“我也去,我也非去不可。真理在那里。”她说着,静静的向着贫民窟走去了。

有谁目送着她,低声说:

“死似的,罩着白的面纱,而且看去似乎手里拿着银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