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类(1 / 1)

如诸位也都知道,我的父亲虽然名声并不大,但还算是略略有名的解剖学家。因此,父亲的朋友,也大概是相同的研究解剖的人们,其中也有用各种动物来供实验的,也有同我的父亲一样,几乎不用那为着实验的剖检的。而且也有开着大的病院的人们,至于听说是为了自己的实验,却使最要紧的病人受苦。那时候我常常听到些异样的事,现在要对诸君讲说的故事,也不外乎这些事里的一件罢了。

有一条很大的街上,住着一个名叫K的有名的解剖学家。这学者对于脑和脊髓的研究,在国内的学者们之间不必说,便是远地里的外国学者们之间也有名。这学者的府邸里,因为实验,饲着兔和白鼠和狗,多到几百匹。那实验室虽然离街道还很远,但走路的人们的耳朵里,时常听到那可怕的惨痛的动物的喊声,宛然是想要告诉于人类之情似的,一直沁进心坎去。路人大抵吃惊的立住脚,于是说道:“阿阿,又是解剖学者的研究罢。”便竭力赶快的走过了这邸前。然而住在学者的家里的人们和邻家的人们,却早已听过了这惨痛的动物的叫声,无论从学者的实验室里发出怎样可怕怎样凄凉的声音来,大家都还是一个无所动心的脸。单有解剖学者的幼小的孩子,却无论如何总听不惯这叫声。倘若那叫声来得太苦恼了,幼小的哥儿便仿佛狂人一般,往往跳出窗门,什么也不见,什么也不辨,掩着耳朵,只是尽远尽远的逃走。一听得有这样事,学者非常恼怒了,而且说道:“低能儿!退化儿!”一面凝视着他的脸。随后似乎要防止什么可怕的思想模样,在面前剧烈的摇手,退到自己的实验室里去,此后便两三日,不再出来,只是耽着实验。当这样的时候,从那里面,一定是不断的发出比平时更苦恼更惨痛的动物的叫声。家里的人不必说,便是邻人,也都明白的知道,这是解剖学者不高兴了。

哥儿的家里有一匹可爱的小狗叫L,而且在学者的家里养着的许多狗里面,以及四近的许多狗里面,这是最优秀而且伶俐的狗。解剖学者一看见他的头,总是微笑的。有一天——哥儿那时刚九岁——是学者的心绪比平时更不高兴的一个日子,从实验室里发出使人肠断似的惨痛苦恼的动物的叫声来了。母亲怕哥儿又逃到什么地方去,守在他的近旁。哥儿是拚命的掩着耳朵,竭力的想要听不到一些事。其时又发出了一阵尖利的可怕的狗的悲鸣。哥儿脸色便发了青,说道:“母亲!那是L呵!是L呵!是L儿!确是L儿呵!”于是自己忘了自己,摆脱了母亲的手便走。他走进实验室,一面叫着“父亲!父亲!”的,一径跳上解剖台,用自己的小手抓住了锋利的解剖刀。对于圆睁的不动的眼,结了冰似的坚硬的可怕的脸的表情,从嘴里涌到发抖的唇上的水波一般的泡沫,——哥儿的一切模样,怒视着的解剖学者,便怒吼道:“低能!白痴!退化儿!”用一柄大的洋刀尽力的打在他头上。追着哥儿的母亲叫道:“你!你!”捏住了学者的手,然而已经无及了。因为不能全留住学者的用劲的力量,那洋刀便砍进了哥儿的头。“唉!——”哥儿叹息似的叫喊,一双血污的手接着头,和小狗并排的倒在解剖台上了。女人将那看不见倒在解剖台上的儿子和拿着血污的刀的丈夫的伊的眼愕然似的惘惘的直看着说:

“阿呀,你,你呵!”

男人惊异似的看着从刀上沥下来的腥气的血点,嘴唇却无意识的叫喊道:“低能!狂人!退化儿!”

“阿呀你!你!”

和小狗并排,哥儿静静的躺着。

然而哥儿没有死。父亲自己给他医治,三个月之后,又和先前一样完全治好了,只留着从额上到后面的一条很阔的伤痕。至于哥儿是否是和头的伤一同治好了心的伤,这我可不知道。L儿也没有死。暂时之后,他又和先前一样,喤喤的叫着,在学者的邸内闹着走。然而那小狗是否也治好了心的伤,这我可更其不知道了。

解剖学者为了儿子,三个月间不能做自己的事,所以哥儿的病一全愈便用了加倍的精力,再去钻先前的研究了。那惨痛的动物的叫声,在三个月的平静之后似乎更厉害。邻人们都嗤笑。说学者是对于无罪的动物在复仇,而学者的心情,仿佛每天只是坏下去模样了。便是深知道他的朋友们,见了他那阴郁而且时时因为神经性的**而**的疲倦的脸,由于顽固和劳乏而锋利了的眼睛,也不知怎样的觉得古怪,觉得可怕了。

有一晚,K解剖学者对着来访的友朋们说:

“我们为了研究,费去多年的日子,和几千匹的动物,努了力,而其结果大抵不过是一种假定。但要得和这相同的结果,不,比这尤其完全的结果,却有只在两三星期以内便能成功的方法的——”

这时候,客人一听,都诧异的看着他的脸。他们的眼睛里,判然的见得怀疑的光。

“……倘使我,代那兔和狗,却能够用活人的时候,……”在他眼里,似乎锋利的闪着黑色的光芒。

“阿呀你!你!”夫人只是这样说。

学者更其低声的接着说:“倘使为了实验,许我用一个,只一个活的人,便是低能儿也可以,则我的脑髓的研究,我一定在两三星期之内成功给你们看!那么,不但本国,便是一切人类,因此不知道要怎样的得益哩!只要一个,低能儿也好的,就只是一个……为人类,……”

那古怪的发光的黑眼睛,看在驯良的坐在屋角的他的儿子上头了。“母亲!母亲!”孩子无意识的叫唤。客人但如矿石一般的凝视他,屹然的坐着,口和身体都不动。学者的妻全身索索的发着抖,对于儿子,竭力的想用自己的身体来遮学者的眼睛。

“阿呀你!你!”

从外面尖利的响来了。L的凄凉的吠声,似乎要沁进很深的很深的心底里。……

这一夜,就床的时候,哥儿叫了母亲,紧紧的揪着,将自己的口贴着母亲的耳朵说:

“母亲,母亲!如果是为人类,我是不要紧的。对父亲,好么,这样说去。将我也象那小狗一样,……因为不要紧的,如果是为人类。……”

听到这话的时候的母亲的心情,用了笔能写出什么呢?至少在我是不能描写了。伊将孩子紧抱在自己的胸前,而且永远是永远是反复的反复的不断的叫道:“孩子!孩子!”从暗夜的昏暗里,听到了要沁透那很深的很深的心底里似的凄凉的叫声。

这一夜是黑暗的夜。哥儿无论怎样竭力的想要睡然而总是睡不去。他等到母亲的房里寂静了的时候,悄悄的离了床,跑到外面去了。哥儿试叫那小狗着“L! L!”L儿便幽鬼似的飞出了昏暗的暗地里,突然和哥儿说起话来:“阿阿,哥儿,哥儿。”

哥儿擦着眼睛,一面想“这不知道是梦不是,倘不是,L儿不会有能说话的道理。……”

然而L儿却道:“请罢,哥儿,到我的家里去罢,因为有话说。……”一面说,便牵了哥儿的寝衣的衣角,要领向昏暗的暗地里。

“去也可以的,但你岂不是不会有能讲话的道理么?如果喤喤的叫,那自然不妨事。……”

“这等事岂不是无论怎样都可以么?便是给小狗偶然说几句话也未必就关紧要罢。”

“要这样说固然也可以这样说,但倘若不是做梦,这样的道理是行不通的。”

这样的谈着天,哥儿被L儿伴到了狗的小小的房子里。最奇怪的是那小小的房子的门口,哥儿也毫不为难的进去了,那里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很象哥儿的母亲的女人,伊旁边又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也和哥儿的堂兄的中学生很相象的男孩子。L儿便说:

“母亲,现在,领了哥儿来了呵。”

“来得好。”那女人行了礼,很和气的说。

“对不起,穿着什么寝衣来见大家实在失礼了。”哥儿说着谦虚的行礼,但心里却想道:“这狗子!畜生!明天一定给一顿骂。”他这样想着,去看L儿。怎样呢?原来L儿已经用了后脚直立起来,宛然是中学生脱着制服长靴和手套一样,正在脱下他小狗的皮来。于是和哥儿仿佛年纪的一个可爱的少年,便立在哥儿的面前了。

“你真会捉弄人,……”哥儿大惊的说。

L儿不理会这话,只说道:“这是我的母亲。知道的罢?”

女人又谦恭的行礼说:“我是他的母亲,叫做H的。孩子始终蒙着照顾,委实是说不尽的感激。”

“那里那里!”哥儿想要这样说,但喉咙里似乎塞着一块什么坚硬的东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今天,又拜领了剩下的骨头和面包,实在很感谢。”

“不不,简慢得很。”哥儿想要这样说,但声音又堵住了,便单是微微的行一个礼。

“这叫S,是我的堂兄。然而如果他的父亲是家里的牛狗,那才是我的真堂兄,假使是那富翁家里的叫作约翰的牛狗,那便和我毫没有什么相干了。”

这叫作S的十五六岁的美少年,便宛然那中学校兰年级生对于一年级生似的,不过略打一点招呼。哥儿想道:“不安分的东西!畜生!明天大大的踢一顿。……”但也什么都不说,却谦虚的回了礼。

L儿和哥儿来接吻,并且说道:“哥儿,我们角力罢,这回可不输给你了。”于是便和哥儿玩耍起来。S赶紧做了审定人,发出“八卦好,八卦好,未定哩,未定哩”的喊声,在周围跑走。母亲给他们奖赏,哥儿是一个鱼头,L儿也得了鱼尾巴,但哥儿因为客气,便将这让给S吃了。

哥儿虽然和S儿很有趣的游戏,但他的眼睛总不能离开那L儿先前脱下来的狗的衣裳。他乘了一个机会,便将衣服拿在手里,留心的仔细的看。S一见这,便略略对他一笑,仿佛那大人对于孩子似的。

“哥儿,何必这样诧异呢?狗和牛和鸟,便是鱼,内容和人们是没有一点两样的。两样的单是衣服罢了。”S说。

“不安分的东西。”哥儿又想。

“几千年之前,我们的衣服是和鱼的衣服全一样。至于我们的祖宗穿着狼的衣服,那可是近时的话了。哥儿,虽然不知道是几千年以后的事,我们也要你似的穿了洋服昂然的走给你看哩。”L儿接着说。

“听说是这就叫进化,……”那母亲也插嘴,用了怯怯的声音。

“但在人们里面,也不能说是都进化。因为退化的东西正多得很哩。……”

哥儿的脸红起来了,他想:“畜生!这是说我,听到了父亲所说的话了罢。明天得着实的打一顿。”

“那是,真有着人的价值的东西,实在不多呵。退化下去的东西,不是再改穿了狗和老虎的衣服,学学进化到人的事,是不成的了。”说着,S牢牢的凝视着哥儿的脸。

但L儿的母亲却担心似的,看着哥儿的通红的脸安慰说:“请你不要生气。这并不是你的父亲的事。……”

哥儿不说话。他穿起L儿的衣服来了。L儿笑吟吟的嚷着“阿阿,好高兴,好高兴。”也替哥儿的穿那他的衣服去帮忙。哥儿戴上了手套和帽子,穿好了长靴,大家便都拍手称赞道:“可爱的小狗,可爱的小狗。”

灿烂的朝日的光已经进了哥儿睡着的房里面,在他美丽的脸上,墙壁上,都愉快的跳舞起来了。“唉唉,好热。”哥儿醒来一面说。“唉唉,呆气。人也会做出很糊涂的梦来,——什么我去穿L儿的衣服。”哥儿独自絮叨着,一看那挂在对面壁上的大镜,而那镜里面,是一匹小狗,骇怪似的正看着哥儿。“唉唉,不得了了。我是小狗了。母亲!母亲!我是小狗了。L了。我是退化的人了。母亲!母亲!”

哥儿的母亲正在服侍他父亲用饭呢。从那边的屋子里,伊听得哥儿的大嚷的声音,便说道:“孩子在做什么呢?”于是走向哥儿的房里来。伊到门口一窥探,只见哥儿象狗一般在全屋子里面走,嘴里也“喤喤!”的只有狗子的嗥叫,或者是一种不能懂得的声音了。

“孩子!孩子!怎么了?”

哥儿看见母亲,高兴的走近身边,于是狗似的跳到母亲的膝上,啧喷的舔着伊的手。从他嘴里,只听到高兴的叫声道:“喤喤!”

“究竟是什么事?”从食堂那边,听得父亲的声音说。

“没有事,全没有什么事。不要到这里来!……”一面说,母亲便锁了门。而且伊将哥儿紧紧的抱在胸前,用接吻来防止这可怕的“喤喤”的叫声,想不传到父亲的耳朵里。

升得很高的朝日的光,进了屋里的角落,到处都在跳着高兴的跳舞了。

学者出现在窗前一瞬间。他一看,他只一看,便看尽了屋里的情形,于是退进自己的实验室去了。不多久,从那屋子里,便发出惨痛的苦恼的,仿佛发了疯似的阴惨的狗的嗥叫来。这又和小哥儿的“喤喤”的声音混合起来,成了珍奇的合唱,而绝望的母亲说道“孩子!孩子!”的悲哀的音响,便正是那伴奏了。

灿烂的太阳的光线,和那凄厉的合唱也协合起来,还在各处作轻捷的欢欣的跳舞。

昏夜又到了。一切物又都平静在安睡里。疲乏了的哥儿的母亲也亲爱的抱着可爱的哥儿,和衣睡去了。仿佛就等着这样似的,哥儿悄悄的离了母亲的手不出声息的急忙跑到房外面。他在昏暗的黑夜里,走向狗的家去了。那狗的家里,L儿和母亲,和S,正都等着哥儿的到来。大家见他一来到,便迎着说:“哥儿,哥儿,快脱衣服。很遭了不得了的事了罢?”于是大家都帮哥儿脱下L儿的衣服来。

“唉唉,实在不得了呵。我说的话谁也不懂我。我全然悲观了。”

“是罢。不知道你的母亲怎样的伤心哩。快回家去,给母亲欢喜罢。”L儿的母亲一面说,和大家送哥儿到了那家的门口。

“再来罢。我的母亲说要给你做一套同我一样的新衣服。这么办,我们两个便来玩狗子游戏罢。”L儿说。

哥儿走进卧房里去了。母亲还是和衣的睡在**。照着电灯的光的那脸,毫不异于L儿的母亲;只是因为眼泪,那眼睛显得红肿;因为忧愁,那面庞显得青白罢了。哥儿暂时看着母亲的脸,于是将手搭在肩上,叫道:

“母亲,我又变了原来的人了,还没有完全退化的。”

母亲惊醒了。

“母亲,狗和人单是衣服两样,内容是全都相同的。我和L儿一点没有不同。母狗H也全和母亲一样。”

母亲高兴的凝视着哥儿的脸。那眼睛里,很长久很长久的闪着美如玉的泪的光,于是这点点滴滴的落下来了。

解剖学者的研究渐渐的进行前去了。而且那研究愈进行,学者的眼光便愈是长久的留在L儿的上面,L儿的头,人的眼光一般聪明的眼,——这些东西,在学者的眼睛里,似乎见得比别的无论什么动物都重要了。但是要分开哥儿和L儿,是谁都知道不能够,哥儿和L儿也其实似乎成了一个了。然而有一日,终于不见了L儿。而且他在那里,是没有一个不了然的。只是那科学者怕象先前一般,有谁走进实验室来搅扰他的研究,所以他已经下了锁将门紧紧的关闭起来了。

但一面和L儿同时也不见了哥儿。母亲仿佛成了狂人一样,这里那里的寻觅,邻人们和警察也帮着各处去搜寻;然而哥儿终于没有见。

两三日之后,那母亲突然出现在伊丈夫的实验室里了。

“你哪,孩子寻不得呢。”伊说。

学者却是不开口。

“你哪,L儿怎么了?”

学者仍然不开口,指着一张挂在壁上的狗皮。

夫人取了那皮暂时目不转睛的只查看,但忽而指着头这一边说:“你哪!看罢。L儿的头上不应该有这样的伤痕的。你看。”

皮上面,从前额到后头部,分明有着大的洋刀的伤痕。学者沉默着,但将伊和狗皮比较的看。

“你看,这样的伤疤,L儿的头上不是并没有么?”

“你是狂人!”抖着嘴唇,学者喃喃的说。

“倘是狂人便也可以解剖我,供脑的研究之用么,为了人类的幸福!……”

不多时,学者的夫人也不在家里了。而且此后也没有一个和伊遇见;伊的踪迹,便是朋友里面也没有知道的人。而邻家的使女却说伊并未走出实验室。邻人和学者的朋友都相信,哥儿是被领到一个亲戚的家里去,在那里做养子了。然而邻家的使女和工人却说是不见了哥儿的那一日,从实验室里分明听得他的悲惨的痛苦的声音。有几个人还说在邸宅里确然看见了夫人和哥儿的鬼。

有了这事的两星期之后,对于脑髓的新研究,由K解剖学者发表了。这不但在本国,简直是给全世界的科学者一个大革命一般的惊人的事。当同志的人们开一个会给科学者作研究发表的纪念的时候,K氏曾在席上说过这样意思的话:“将这需用十年以上的工夫的大研究,自己在极短的时间里的便能成就者,是全由自己家里所养的出奇的聪明的小狗的功劳。”朋友们都以为这是指着L儿的事。

此后又经过了多少时,K氏在研究中,忽然被癫狗所咬,死去了。在他桌子上留着这样的一封信:——

“我现在为狂犬所啮,非死不可了,为一匹小小的可爱的狂犬……。当我专心于实验的时候,这小小的可爱的小狗便走进实验室来。为了什么呢?他那凝视一处,而不动的眼。开得很大的嘴,从嘴里拖着的通红的舌滴滴的流下来的白的浑浊的泡沫,——凡这些,只要一见,便无论何人一定便知道是狂犬。我自然也很知道。我立刻拿起解剖用的大洋刀。然而解剖过几千匹强壮的兽的我的手,无论如何,竟不够打杀这一匹小小的狂犬的力量了。我的逃路也很多,然而我却不动的站着。这什么缘故呢?我不知道。我不是心理学者。我不过一个解剖学者罢了。小小的可爱的狂犬于是咬了我。然而瞬息之后,这狂犬便睡在我膝上而且舔我的手。我是虽对自己的孩子,也可以说未尝给一回接吻的。然而对于这小小的可爱的狂犬,却接吻了多少回呵。于是从有生以来,在这时候我才想做诗。在这时候我才想试弹勖班的《夜曲》和革理喀的《春的醒》。我又为什么先前不将美童话讲给人们呢,自己觉得稀奇。抱了小小的可爱的小狗,我嗅着哥罗而死亡。唱着修贝德的《圣母颂》,……”

写在信上的就是这一点。但对于K氏之死,朋友们最以为不可解的是学者抱着的小狗,却正是L儿。是朋友们先前以为给K氏的研究出奇的从速告成的那聪明的小狗L儿!……

这是数年以前的事了。我去访问一个现在还是活着的有名的解剖学者。这学者,是从在大学的时候起便非常爱我的人。这学者所立的病院,以及他那解剖学的实验室,几乎都是有名到无比的。此时他靠着大的解剖台,刚刚完毕了研究。我半躺在长椅上,凝视着他的脸。那瘦削的永远是疲劳着似的青白色的脸上,略显出为研究时情热所烧的微红。这学者的研究也专门是脑髓,所以我的说话,也便自然而然的移到K解剖学者的事情上去了:——

“要有他这样深,又有他这样细,真实的研究的事,觉得到底是为难的。恐怕虽在两三百年之后,也未必能有新的东西,加到他的研究上面去。他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才。这是确的。然而将他的脑髓的研究细细调查起来,愈调查,便愈觉得在他的研究上,用了和别的解剖学者所用的种类不同的材料。”

“材料?”

“材料呵。”我诧异的看着他的脸。

学者谜似的笑了,我又诧异的看着他的脸。解剖学者低声说:

“K是确凿为了实验,至少解剖了两个活的人,确凿。你听到过K的儿子和夫人的事了罢?”

“有的,从父亲那里听到过孩子还小就不见,此后不久夫人也走了,是罢?”

“就是……”他自言自语似的说:“至少两个。……”

我默默的又凝视着他的脸。学者并不对谁,但接着说:

“现在的社会上,为了土地和商业的利益,为了政治家和军人的野心,杀死了多少万年青的象样的人,毫不以为怎样。然而为人类为人间的幸福,为拚命劳作的科学者的实验,却不许杀死一个低能儿。这是现代的人道。这是我们自以为荣的二十世纪的文明。……”

学者拿着洋刀嘲弄的笑,而且激昂的站起,无意识似的锁了实验室的门。

“便是现在称为模范的人们,对于争利益,争权力,争女人,因而杀人,因而犯罪的事,也以为不算什么一回事。然而为了科学者的进步,为了人类的幸福,却不能杀死一个白痴。这是现代文明人的道德。”他说,那眼里烧着狂热的光,那拿在手里的洋刀,在我眼前古怪的闪烁。

没有逃的路。然而我也未尝想逃走,只是无意识的半本能的用双手掩了自己的头:——

“我是不要紧的,如果是为人类……。然而倘不更好的做……。不给一个别人知道,也不给警察那边知道,……”

科学者忽然平静了。他那眼睛里,已经可以看见还在大学时代的,爱重我的恳切的表情。他放下洋刀,象平常一样的抱我了。

“我说了笑话呵。懂得?”

“自然懂得。……”

“再会。”学者开了门,一面和我握手说。

“然而,”我在自己的手里接受了他的手,用力的握着说。“如果是为人类,我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有必要时,倘若秘密的通知我……。因为我是不要紧的,象那小狗一样……,但不要给一个人知道,要秘密。……”

一回家,我便径走进父亲的实验室里去。

“父亲。K解剖学者的孩子和夫人,究竟是怎么的?”

“K的孩子和夫人?”父亲吃惊的凝视着我的脸。“就是向来说过,都不见了。”

“单是如此么?”

“就是如此。”

“然而调查起那人的研究来,不是说至少也有两个活的人,用在实验上么?”

“哼,这是那个科学者的话罢。你可曾问过他,他为了一样的事,自己亲手杀了多少人?”

“那结果是怎么了呢?”我什么都不懂了,看着父亲的脸。

“凡是胡涂东西,即使设立了很大的病院,为了实验杀死了几百个病人也一点没有功用的。然而在天才,有白鼠就尽够了。所谓科学因材料而进步之类的话,正是那一流人的话。”

“但是,父亲,你可有K先生并不杀掉自己的儿子的确凿的证据么?”

“有的。有着万无可疑的确凿的证据的。”

“那证据是?”

父亲异样的看定了我的脸。我无意识的用两手抱了自己的头。这里有一条从前额到后头部的可怕的伤痕,我在这时候方才觉着了。

“父亲!说是K先生的儿子就是我么?还有那科学者,就是我的堂兄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岂不是并不开口么?”

“父亲,这是诳的!什么时候,父亲不是曾经自己想亲手解剖过我么?”

“这也说不定。……”父亲转过脸去,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看看这情形,永远永远的茫然的站着。